第一十七章：西市

作者：沈淮安

    可是……想起那封信上苏绍轩所写的话，慕波的心不自禁又沉了下去，一切，只怕都没那么简单啊。

    苏绍轩已经推开了门，声音淡淡，带着几分不悦，“还不跟上？”

    “是。”慕波这才回过神来，拖长了声音回答。

    到了客栈后门，鲜重已经套好了马车在外面等着。苏绍轩先上去，慕波这次倒不要人扶，自己用手撑住前面的车辕，一个用劲便跳了上去。她这几日修养的好，在房间里除了练字便是做一些简单的体能训练，虽然不是进步神速，但是跳上马车倒轻松许多。

    有这样的进步，慕波自然觉得高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她无权无势，若连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就真是只能任凭人欺辱了。然而她却不曾发现，早先上了马车的苏绍轩并没有掀开车帘进去，而是做出了一个伸手的姿势。

    慕波抬起头的刹那，那只伸向她的右手已经无声无息掉转了方向，一把握住了车帘。苏绍轩有瞬间的出神，在思索自己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

    他回过头去，看见慕波正眼巴巴看着自己，这车辕前面的一块地方狭小，自己不进去，她有半只脚几乎都是悬空的。他露出浅浅一痕笑容，躬身进了马车，慕波终于有地方放下自己选在空中的左脚，心中却有些起疑：他老半天不进去，莫非是在整自己不成？

    慕波才堪堪坐定，马车就辚辚跑了起来，因为是走青石板，路面平坦，不必从连云寨下来的时候颠簸，她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晃了晃，现在却慢慢习惯下来。

    苏绍轩的马车里都放着书，一页一页翻着，姿态十分高雅。慕波心中叹气，落难的凤凰也是凤凰，这样的气质品性，寻常人家的子弟是断断训练不出来的吧。

    然而她盯着苏绍轩眼都不眨一下，就是泥菩萨都被看得浑身发麻，苏绍轩终于将书放了下来，面无表情看她一眼，“你有话要说？”

    慕波略略有些吃惊，苏绍轩似乎不是爱说话的性子，从连云寨下来坐了好几日马车，除了和辰致说了来到黎世的部署之外，他都是沉默寡言的。原本以为这一路也都是沉默下去，没想到对方会先开口。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惯性使然，慕波竟然摇了摇头，老老实实说，“没有。”

    马车内转瞬又安静了下来，苏绍轩看来是懒得搭理她，再次从座椅下抽出一本书来，慕波连忙说，“有、有……有话要说。”

    苏绍轩低着头，强忍着笑意，只觉得对方磕磕绊绊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觉得有几分逗趣。

    然而这句话才出了口，慕波自己就犯了难，她哪有什么话要说，只是觉得两个人坐在马车上多么无聊，说说话，打发时间也是好的。然而苏绍轩却看着她，仿佛等着慕波说出什么有意义的情报一般。

    “我给公子说个笑话解闷吧。”慕波脑筋一转，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听的那些冷笑话，苏绍轩肯定没有听过，显摆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多好的主意。

    苏绍轩微微一怔，他自有所学，不过是四书五经治国之策，而且因为天资聪颖的缘故，东方朔先生更是对自己倾囊相授。能够遇到这样的名师，苏绍轩自己心中也十分庆幸。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学人心术数，治国良策，却从来没有没有一个人……说要给他讲一个笑话。

    趁着苏绍轩发呆的时候，慕波定了定神，她其实也不是擅长讲笑话的人，从前当兵的时候军队无聊，没有消遣活动，倒是几个战士一起讲笑话解闷，只是很多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不想在苏绍轩面前露怯，慕波绞尽脑汁想了起来。

    “从前有一群鸭子生活在一起，忽然有一天，一个人发现了这群与世隔绝的鸭子，于是他就问这些鸭子，你们每天生活在这里，又没有外人进来，每天都在做什么呢？”慕波觉得对方可能不知道企鹅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偷换了一下主角。

    她偷偷瞥了一眼苏绍轩，只见对方皱着眉头，似乎不以为意的样子，但手中翻书的动作明显停了下来，慕波唇角悄悄往上一扬，只觉得有门。

    她装模作样清了一下嗓子，然后说道：“鸭子们就说，嘎嘎，我们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打豆豆。这个人觉得奇怪，就一路问下去，发现每只鸭子说的都差不多，全是吃饭睡觉打豆豆。一直问到最后一只鸭子的时候，那只鸭子说，我每天就是吃饭睡觉。”

    那人觉得十分奇怪，就问，“为什么大家都是吃饭睡觉打豆豆，可是你不打豆豆呢？你猜鸭子怎么回答，那只鸭子十分委屈地说，因为我就是豆豆啊！”

    “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慕波伸手按住肚子，差点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倒不是真的有多好笑，只是那个故事从前是最好的一个女兵和她说的。后来他们一起执行任务，一群人生死未卜。她有幸在这个时代重新活了过来，然而从前那群同伴……不知道又去了哪里呢。

    笑了好一会儿功夫，慕波才发现整个车厢里只有自己在笑，苏绍轩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如果说一开始这车厢的气氛只是沉闷的话，现在简直快要变成肃杀了。

    面对苏绍轩面无表情的回应，慕波只得“嘿嘿”干笑了几声，这才说道：“是不是不好笑？”

    看着慕波的脸色渐渐变得尴尬，苏绍轩反倒嗤笑了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方才，自己其实也觉得不好笑吧？既然不好笑，为什么非要笑成那个样子？”

    慕波抽了抽嘴角，将脸上的表情都收敛了，心中暗暗想，还以为苏绍轩没在往自己这边看呢，没想到观察得还挺仔细。她又干笑了几声，看着对方还是看着自己，看来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如果不笑的话，岂非更无聊么。”

    慕波用手托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她托了这具身体的福，因为才十六岁的模样，做这些动作倒也不觉得是故意在装嫩，然而声音却渐渐低沉了下去，“如果自己都不肯逗自己笑的话，那么……活着一定很辛苦吧。”

    长长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目光，慕波看不见的地方，苏绍轩原本嗤笑的面孔渐渐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从来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怅然。如果自己都不肯逗自己笑的话，那么……一定很辛苦吧。

    就像是从来没有人和自己说过这样什么笑话一样，也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苏绍轩沉默了下去，看着不说话低头的慕波，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已经到了，再往里面走就是西市了。”马车蓦地停了下来，外头传来鲜重的声音，惊破了马车内两人的静默无言。

    慕波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不会去想那些自己无力改变的事情，要牢牢抓住现在才对。伸手掀开了车帘，只见眼前出现了一条路窄却又极其狭长的街道，一路上有人沿街叫卖，都是些寻常玩意儿，倒是生意似乎并没有在东市来得好。

    这样放眼望去，竟然有几分萧条的意味。

    慕波从马车上跳下去之后，那条街道的商贩似乎抬眼看了自己一下，不过也并不热情。真是奇怪，哪有人是这样做生意的？

    苏绍轩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只不过看着西市的表情，倒是比慕波要淡然得多。他对鲜重嘱咐了几句，让他找地方栓好马匹，他和慕波自己先进去，鲜重倒是很有几分担心的样子，一直不停对苏绍轩说公子一定要小心行事。

    慕波觉得奇怪，不过是去逛一条街罢了，又不是要去闯总督府，有必要弄得这么小心翼翼的么？

    她跟随在苏绍轩身后，自家的公子倒是一脸云淡风轻，不过慕波终于察觉出这条街气氛很是诡异，似乎那些摊贩也并不刻意招揽生意，只是懒洋洋在那儿站着，偶有客人走进来都是熟门熟路，直接走到商贩面前购买。

    慕波终于忍不住扯了扯苏绍轩的袖子，“公子，这条街……怎么看上去怪怪的。”

    “这里是西市，来往交易的都不是寻常商人，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们会伪装成商人模样前来黎世城么。黎世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来往商人众多，它是沟通三国的要道，商人带着从不同地方运来的货物而来，有一些可以出手的货物即刻卖出去，还有一些则不能正大光明的交易。”苏绍轩回头看了她一眼，倒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耐心解释道。

    慕波倒是有些恍然大悟了，低声道：“那这里……就是出手那些不能正大光明交易的货物么，这不是黑市么？！”

    慕波以前也去过黑市，难怪觉得眼前这气场有点眼熟，原来不论过了多少年，有些东西还是不会变的。她倒也不紧张，四周看了看，觉得十分有趣。

    苏绍轩对慕波的反应也有些诧异，黑市之中也有亡命之徒，鱼龙混杂，环境十分复杂，但是慕波倒像是觉得十分新奇一般，四处看了又看。

    苏绍轩有些无奈地看着身边的慕波，她倒真是半点紧张都没有，好像真的只是来逛街似的。将目光从慕波身上转了回来，苏绍轩往左右两边看了看，按照辰致带回来的消息，那家店还要再玩西市的更深处。

    越是往西市的深处走去，就越能察觉到这里的气氛不同寻常。外头随意摆摊的地方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临街的店铺，只是这些店面有几家垂下了帷幄，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内情，还有几家干脆空空如也，只有一个伙计在那儿打盹。

    慕波心里明白，越是到了这种地方，出售的货物就越是罕见黑暗。这不像是寻常以量取胜的货物，而是更加难得珍贵的物品。往往都数量稀少，但只要出售哪怕一单，这些商人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慕波也变得老老实实起来，低眉敛目跟随在苏绍轩身后。在这种地方还是不要随便张望得好，免得惹来无妄之灾。

    有几家店铺的伙计看见苏绍轩倒是目光一亮，心中想着是不是有生意上门，但是苏绍轩却看也不看，径直往一家店铺之中走去。那是一所寻常的屋子，里面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看上去倒像是卖茶叶的店铺。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茶叶，我们这儿碧螺春白毫绿茶龙井都有，您喜欢什么样的，我们这儿应有尽有。”里头的伙计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长得倒并不让人讨厌，只是说话有些油腔滑调，正在里头百无聊赖的玩骰子，一见客人进门，连忙迎了上来。

    苏绍轩记得辰致和自己说过，这里头的交易深得很，有自己独门的口号，他并不急着作答，只是四顾看了一圈，像是真的来买茶叶似的。那店伙计看不出端倪来，只得干笑了几声，继续追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想要点什么样的茶叶？”

    “不如，一样来一点吧，装在一起，五百两银子够不够？”苏绍轩看着那店小二有些惴惴不安，这才缓缓说道。慕波有些惊愕，哪有人这样买茶叶的。茶叶最怕蹿味，一样来一点，到时候要泡了更是分不清楚。

    谁知那店小二却变了脸色，倒是更加殷勤了，“两位里面请，咱们的好货都在里头呢。”

    苏绍轩看了慕波一眼，显然是有些迟疑。稍后会发生什么事，其实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如果将慕波一起带进去，如果有什么危险，恐怕未必能护她周全。

    “慕波陪公子一块儿进去吧。”慕波也猜出了苏绍轩在想什么，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她都已经到了这儿，若是不进去，恐怕越发叫人生疑。果然，那店小二已经皱起了眉头，目光一直在两人身上流转。

    对苏绍轩，慕波自己心中也一直存在着复杂的情绪。那位东方朔先生已经云游去了，茫茫人海，要想找一个存心躲起来的人就算是在现代也不是易事。更何况是这通讯设备十分落后的古代，更是没有什么可能。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依靠苏绍轩了。

    他是自己回去的希望，也是现在的自己能够安身立命的托付。如果苏绍轩出了什么意外，慕波恐怕就得凭借自己的本事在这个世道里艰难维生。她并非对自己的能力怀有质疑，而是既然有更好的选择，那么何必非要自毁巢穴。

    苏绍轩就是她的巢穴，无论如何，也要好好保护眼前这个人。慕波定了心思，神色变得越发坚定起来。

    那店小二见苏绍轩抬了抬手，做黑市的伙计，眼力见越发比常人要好。他立刻笑了起来，伸手掀开了帷幄，“两位里面请。”

    苏绍轩走在前头，慕波紧随其后，然而身子却微微发力，右手随时准备掏出怀中的匕首。然而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仿佛自己的确不过是个低眉顺美的丫鬟罢了。

    掀开了绿色的帷幄之后，里面露出小小一个庭院来，里头还有几间房，房门紧闭，慕波原以为那店小二会带着他们走进其中一间，没想到那人竟然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嬉笑着望向二人，“抱歉两位客官，本店的规矩，到了这儿就得蒙上眼睛了。”

    慕波只觉得荒谬，这院子总共也才这么大，数来数去也就三间房。蒙着眼睛有什么必要，她刚想说话，苏绍轩却按住了她的手腕，“无妨，客随主便，既然是店里的规矩，我们自然要遵循。”

    慕波只得抽了抽嘴角，不好再说什么。那店小二双手抱拳，说了一声“得罪。”随即便从自己袖子里抽出两条黑色的丝帕来。

    那丝绢制得厚实，蒙在眼睛上之后果然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她什么都不怕，就是对这种一无所知的黑暗有些微的恐惧，一时间换乱起来，下意识便脱口道：“公子……”

    苏绍轩原本还没有覆住黑纱，看着慕波原本一张冷毅的面孔有些换乱起来，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的样子。那一声公子，似乎也比往日来的不那么漫不经心一些。他眼中漫出淡淡一缕笑意，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说道，“你抓着我的手，不要乱动。”慕波呆了一呆，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苏绍牵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掌处有薄薄的一层茧，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烙在自己的皮肤上，倒有一种奇怪的触感，有些酥酥麻麻的。慕波不自觉红了脸，倒是又不敢放开手。

    这种彻底的黑暗预示着某种危险和未知，慕波最受不了就是这些，只好任凭苏绍轩抓着自己，脸上却慢慢升起了红霞。

    正在此时，那店小二不知道做了什么，四周竟然发出了一阵轰隆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