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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章血海沉冤廿载

    甩掉了政治上包袱后,周桂欣的工作热情更高了,劲头更足了,也更加自信了。

    这天,他接到分局的通知,要他到北京出差,具体任务不详。既然是分局直接下的通知,他也不便打听,心想,去就是了,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这次出差,是分局职工教育科的科长带队,共四个人。

    在火车上,带队的科长对周桂欣说:“周工,你知道这次上面为什么叫你去北京吗?”周桂欣摇摇头。科长说:“这次上北京主要是汇报线路接管工作,请上级给政策解决一些具体问题。你现在是机务段的总工程师,知道嘛?这趟出差回来,马上要提为任分局总工程师,兼任线路电器化工程改造指挥长了,上面要你先熟悉熟悉情况,回去后就上任”。

    周桂欣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分局总工程师这职务怎么可能轮到我?分局这么大,论资职,论级别,论年龄,我算老几?“你别开我玩笑了,我哪有那个能耐?”

    “我没开你玩笑。这次出差是分局长安排我带队的,出发前他已经交代我,要我路上给你先吹吹风,让你有思想准备。因为这事还没有宣布,大家都不知道,不宜扩散,你跟随大家只管听,只管看,只管记,不要讲话,不要议论”。

    哈哈,周桂欣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一趟奇怪的差,也是一趟最轻松、最愉快的差。

    电器化工程上马,势在必行。听北方局的同志介绍,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趟北上的旅客列车在运行途中遭遇暴徒。暴徒窜到机车驾驶室,开枪打死了司机,无人驾驶的列车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疾驰,暴徒企图制造车毁人亡的惨剧。在千钧一发之际,列车奇迹般地在前方小站平稳停下来。暴徒绝望地开枪自杀,当场毙命。车上一千多名旅客安然无恙。这就是电力机车自动报警和自动控制装置所起的作用。这起事件引让周桂欣对电力机车刮目相看了。

    北方天气冷得快,刚刚入秋,夜晚已有些寒意了。周桂欣穿着夹克衫,一个人漫步在街头,欣赏首都的夜景。想到自己马上要接手电器化工程改造,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工作。他心里久久难以平静,还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当然,具体困难一定会很多,如何规划?如何布局?如何设置?如何推进?他不仅面临新的技术问题,还将面临人员管理问题,资金注入的问题。这时,他又想到了大学同学彭立军,听说他最近在学校干得并不得志,只挂个闲职,如果能来这边一起工作就好了。铁路建设需要大量各种专业人才,他多年研究建筑学,一定会找到用武之地的。想着想着,抬头一看,街边商店的橱窗里挂着几件冬衣。他停住了脚步,想起了什么,走进店子,问:“服务员,这棉衣多少钱一件?”

    “这不是棉衣,是保暖羽绒衫,八十块”。

    “哦,是羽绒衫。比棉衣还暖和吗?请拿来看看。”桂欣捻了捻,掂了掂,既柔软又暖和,还很轻。北方冬天寒冷,原来人们都穿这个哦。他对服务员说:“我要一件女式的,给老人穿”。

    服务员拿了一件新的递给他。桂欣很满意,付了钱,提着羽绒衣回宾馆了。

    返程的时候,桂欣没有直接回荆阳,而是中途下车,直奔江南理工大学去了,他想利用这次出差的机会,顺道去母校看看,找彭立军谈谈工作上的事,更重要的是想打听师娘许静茹和孙俊俊的下落。

    离开母校快二十年了,桂欣坐公交车直达校门口,从车窗往外看,学校已经扩建,大片土地被开发利用,那条小路,那条小溪,还有那个小树林,都无影无踪了,一栋新楼高高耸立在那里,门匾上“逸思阁”三个烫金的大字熠熠生辉。这个楼名,让人有很多联想的空间,从字面上理解,指飘逸的思维,提示人巧思妙想的美丽与可贵,激发学生的创造力。但这座楼究竟是什么功能呢?桂欣一时费解。没想到,进了校园后,曾经的教学楼、试验楼、宿舍楼、教师楼、食堂和图书馆,还有大礼堂,统统换了门面,改了名字,什么“梓耘楼”、“思源楼”、“德馨楼”、“沁香阁”、“馔玉馆”、“荟景厅”…….一个比一个新颖,一个比一个雅致。红檐,白墙,金字,绿道,花园,多美的校园,多好的环境,桂欣想,要是时光能倒流,重回母校学习,那该有多惬意哦。

    他找到建筑系主任办公室,大门紧闭,一打听,彭立军到省里开学术研讨会去了,这两天不回来。找其他老师打听师娘许静茹的下落,一个个都摇头,称不知道。他想了想,决定上镇里草药铺去找找。

    镇里许多商铺都变了样,但街道的格局没有多少变化,他很快就找到草药铺的位子,原来的店名不见了,挂着一个新牌子:俊新律师事务所。他走进去,没有高高的柜台,也没有一排排药柜,两个办公桌并排拼在一起,两个年青人正伏案写字。桂欣低头询问:“请问,原来这里的许家草药铺搬到哪里去了?”

    两个年青人同时抬起头,疑惑地打量桂欣,说:“这里是俊新律师事务所,没有什么草药铺呀?您找谁?”

    “哦,我找,找……”桂欣心想,都快二十年了,既然草药铺都不知道,那孙教授、许老师孙俊俊的名字,他们就更不会知道了。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位穿西装、戴眼镜的男青年夹着公文包走进来,一脸英气。桂欣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兴奋起来,这不是孙俊俊吗?虽然已经长高了,长结实了,可那脸模子还跟从前一样哦。桂欣大喊一声:“嘿,俊俊,还认得我吗?”

    “你……”年轻人愣住了。

    “我是周桂欣,你不认识我啦?”

    “啊!桂欣哥,真是你呀?”俊俊又惊又喜,扶正眼镜,睁大眼睛,伸手紧紧握住桂欣,说:“你从哪里来呀?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音讯了?”

    “是啊,是啊,我给你们写过好多信,都没有回音,我不知道你们上哪里了。快告诉我,师娘在哪里?”

    “来,来,你跟我来。”俊俊拉着桂欣,往后院去。

    桂欣进屋一看,刚才激动的心“格登”一下,突然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教授和师娘的遗相并排挂在墙上,相框垂着黑纱布,桌上烛香轻散,青苹果静静地躺在碟碗里。桂欣泪水直淌,跪在遗像前,泣不成声:“老师,师娘啊……桂欣来看您了,你们怎么就走了呢?呜……这些年,桂欣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没有一天不想你们,没有一天不念你们,你们怎么都走了呢?老师,桂欣心里有多少话想跟您说,有多少事都想问您,可是,你走了,我现在跟谁说?问谁呢?师娘,当年是你亲手给桂欣缝制棉裤的,今天桂欣给您买了羽绒衣,也想亲手给您披上啊,呜……”桂欣揪心地恸哭,倾诉,难以自持。

    俊俊泪如雨下,轻轻地说:“爸爸妈妈生前一直惦念着你,怕你在外地孤单无助,怕你工作上遇到困难,还说很想去看看你们。爸爸去世后,妈妈说断了音讯没关系,只要草药铺还在,你就会找回来的。所以,外公外婆不在了,我读完大学,又回到草药铺,在这里开设了律师事务所,等你回来”。

    桂欣擦干了眼泪,站起来,说自己曾给彭立军写过几封信,请他帮忙打听你们的下落,但他都说找不到你们。这些年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失去联系呢?

    俊俊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给桂欣沏了一杯茶,愤愤地说:“你不要提这个彭立军,是他,害死了我的爸爸妈妈!我学法律,当律师,就是要揭露事实真相,把彭立军揪出来绳之以法!”

    “他?他怎么啦?”桂欣大惊,迫不亟待地想知道事情的经过。

    俩人坐下来,慢慢聊开了。

    原来,彭立军留校任教后,一直在孙教授的领导下开始工作。由于他在学术上没有什么长进,与女学生关系暧昧,曾多次受到教授的批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瞅准了机会,带头造反,领着红卫兵搞串联,揪右派,斗“臭老九”,第一个目标就指向孙教授。因为孙教授学识渊博,资历老,威信高,是他提升教研室主任的绊脚石,必须扳倒。彭立军组织人员到处收集教授的历史资料,发现他是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归国留学生,而且一贯坚持治学至上,反对学生政治挂帅,有大逆不道的反动言论,充当地主剥削阶级的保护伞,他整理专题材料,向上面举报孙教授,孙教授被定为里通外国的特务间谍,是阴谋反革命分子。

    俊俊的讲述,让桂欣想起学院曾派人来单位调查,逼问自己与教授的关系,原来都是彭立军一手安排的。他心里咒骂了一句: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俊俊说:“彭立军把爸爸揪出来后,打折了一条腿,关在‘牛棚’里,交给红卫兵看守,不准任何人接触。我听人说,爸爸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是彭立军要红卫兵把爸爸押到办公室写反省材料的,他说爸爸畏罪跳楼自杀。根本不可能!我妈妈那天晚上偷偷去见过爸爸,隔着窗户跟爸爸说了话,爸爸说,他的事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要妈妈别担心,好好活着,等他出来。桂欣哥哥,你想想,我爸爸已经断了一条腿,办公室在四楼,还有铁栏杆,没有人帮助,他怎么可能走出办公室,再翻越栏杆跳下去?而当时办公室里只有彭立军和爸爸两个人!”

    真是可恶!桂欣咬牙切齿,彭立军呀彭立军,你是个**!如果我再见到你,一定把你撕成碎片!

    “爸爸出事后,他们把妈妈押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不久,妈妈病倒了,小舅把她背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妈妈临终前拉着我手,悲愤地说:‘儿子,记住,你爸是冤死的,是被人害死的……’妈妈死不瞑目呀……”俊俊说不下去了,镜片模糊,空气凝重。

    桂欣义愤填膺,拳头紧握,对俊俊说:“师娘是让人逼死的!俊俊,不能放过那个**!一定要还老师的清白,给师娘一个交待!”

    “是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做这项工作,所有的证据材料都指向彭立军。快二十年了,血海沉冤,云开雾散的时候就快到了……”

    桂欣慢慢站起来,走到恩师和师娘的遗像前,深深鞠躬,他相信,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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