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

作者：芳草柒柒

        初春的一个清晨，叶清荷走在青桐镇的小道上，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故土，她不禁想起了孙皓扬说过的“故乡，就是你年少时拼命地想要逃离，逃离后却又梦回萦绕的地方”。的确，叶清荷在最近的梦里总是出现青桐镇的春天，那一排排整齐的梧桐树，开满了浅紫的小花，她还可以牵着外婆的手一直往前走到路的尽头。春去春又来，她离开青桐镇已有十个年头了，此时，街道两旁的梧桐花开得正好，一树树的浅紫，散发出恬淡的微香。一阵微风拂过，成串的梧桐花便飘落成零星，撒落在地上。叶清荷俯身轻拾一朵，当把那铜铃般的一缕浅紫放在手心时，触摸到的是心底里年少时与孙皓扬一起的那些轻狂,仿佛又看到了十八岁那年和孙皓扬一起在雨中奔跑，被大雨淋得湿漉漉的却还要在梧桐树下祈祷许愿的情景。
        正当叶清荷闭眼静静沉醉于梧桐花的微香时，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你还是回来了，看来你还是没变嘛，还是喜欢这里的花香。”清荷睁开双眼，兴奋地转过身，看到孙皓扬身穿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带着他那绅士的笑容，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与当年那个有着奶油白皮肤的斯文少年相比，俨然已是一副稳重严谨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会先来这里呢？”叶清荷下车就直接走来了开满梧桐花的小道，并没有告诉同行的父亲和妹妹，所以诧异地问道。
        “叶伯伯打电话给我说你自己先下车了，让我帮想想你会去哪儿。我就说嘛，除了来看这些梧桐花，你能去哪儿呢？果然吧！”孙皓扬得意地一边说着，一边继续陪着清荷往前走，直到小道分岔路口的一棵叶子稀稀疏疏的树叶却没有开花的梧桐树下，皓扬突然问道“听叶伯伯说你准备去乌镇开一家饰品店？”。
        清荷并没有回答皓扬，而是停下来将握在手心的那朵梧桐花放到皓扬的手上，才说道“皓扬，你还记得我们高中毕业时一起许愿的那颗梧桐树吗？我高考结束后就没有来看过它，不知道它是不是还记得我。十年了，皓扬，这十年，你有没有忘记我们那年许下的愿望呢？”
        皓扬用手扶了扶眼镜，沉思了一下，似乎眼前的清荷还是当年那个穿着一身天蓝色校服的高中女生。“是啊，十年了，我们十年没有一起来看它了，我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就都会到那棵树下坐一个下午，以为我们都不会有机会一起去完成那个愿望。直到收到你从乌镇寄来的明信片，才明白原来愿望一直离我很近。”
      “那现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呢？”清荷一脸期待地仰着头问皓扬，希望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却又害怕听到让自己失望的答案，所以又低下头小声说：“我只是开玩笑啦！你都已经是经理了，哪能说走就走啊！不过你要是有时间就来乌镇感受一下白墙青瓦的水墨柔情吧，我到时候肯定拿出最好的红酒出来和你酌饮！”
        孙皓扬本想说我愿意，却因为清荷的一句“开玩笑”，就把那三个字咽回了喉咙，他愣了半晌，才想起已经走到许愿的梧桐树下，“清荷，自从你和叶伯伯离开青桐镇，这棵梧桐树开的花就一年比一年少”，孙皓扬把手指向面前那棵能有一大片阳光照射进来的梧桐树，“说来也奇怪，我每年回来都会从家里带一些花肥放在它的树根旁边，就是希望我们的愿望树能够万古长青，但是……”
      “我知道，因为我太想念这棵树开的花了，它就把那些紫色的小花送进了我的梦里，所以见你就看不到啦”，叶清荷俏皮地打断了皓扬的解释，但马上又一脸正经地说“皓扬，其实我一直很想和你说句谢谢，谢谢你陪我走过了最煎熬的那段日子，谢谢你陪我找到爸爸，谢谢你陪我和外婆看最后一次的梧桐花开，谢谢……”，清荷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泪水已经湿润了双眼，她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她那抖动的双肩，让皓扬想起了当年躲在梧桐树下哭泣的少女，一样的瘦梢，一样的忧愁，一样的令人心疼。于是孙皓扬把清荷揽在怀里，轻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一直陪着你”。清荷渐渐平息下来，用她那还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能和我去外婆和妈妈的墓地看看吗？”
       孙皓扬并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手表，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叶伯伯吗？我找到清荷啦，她就在我旁边，我会照顾好她的，您放心。”
      “干嘛要告诉他我在哪儿？你到底去不去嘛？”清荷甩开孙皓扬的手，开始焦急起来，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孙皓扬打完电话，马上追上来拉住清荷的手说，“当然啦，我也想念沈婆婆了，走吧，我的车就停在附近，我载你去。”
       车飞驰在去墓园的路上，叶清荷望着窗外的梧桐树，仿佛外婆的音容全凝聚在了那树上的紫色的花儿里。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墓园，叶清荷挪着有些胆怯的双腿，在孙皓扬的搀扶下，来到了外婆和母亲的墓前。从墓碑上的照片看，清荷的外婆是个很慈祥的老人，笑容都是和蔼的，而在另一旁的母亲沈晴，则是典型的南方女子，照片大概是母亲年轻时的，一头柔顺的直发，一双明眸下，高高的鼻梁，嘴角轻轻地上扬，浅浅的微笑温婉可人。
      “外婆，对不起”，清荷见到外婆的墓碑便忍不住失声大哭，“我那么多年没来看您，您一定会怪我不孝吧，对不起，我只是害怕看到您的墓，因为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您已经离开我了。虽然爸爸和周姨对我都很好，妹妹也乖巧，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在您的身边照顾您。外婆，我每一次做梦都会梦见您采了一大把梧桐花，回家的路口像我招手，可是睡醒了，您却走开了，外婆……”。
       孙皓扬俯身扶起了已经泣不成声的叶清荷，定了定神，对着墓碑说：“沈婆婆，您就放心吧，叶伯伯和我会照顾好清荷的。”皓扬一边掏出手帕纸，一边安抚着清荷，看着清荷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他不禁用双手为清荷抹去眼角两旁的泪珠，“清荷，不要再伤心了，沈婆婆和沈阿姨要是看到你这样会心疼的。”
      “我知道，可是泪水就是止不住，外婆对我太好，而母亲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我，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很不孝，为什么她们都要离开我？”叶清荷回忆起小时候与外婆的那些时光，泪水簌簌地掉下来。孙皓扬只好把她搂在怀里，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轻抚着清荷的头发，一边安慰着：“也许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守护你的人，但没有谁可以保证说可以守护一辈子，沈婆婆和沈阿姨守护了你的年少，虽然她们提前离开了，但是叶伯伯不是来接替她们了吗？再说，你还有我这个好朋友，我的肩膀可是很宽厚的，你就尽管靠吧！”
      “那可是你说的，我想在墓园再待一会儿，你先到车上等我吧！”清荷用还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那可不行，我得陪着你，这样吧，我到那边的树下等你，要不离太远了我可不放心。”孙皓扬用强硬的口气说道。
      “那好吧，我等一下就好了。”叶清荷也只能妥协地答应了。
      于是孙皓扬先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他此刻离叶清荷的距离大概是100米。也正是这段不长不短的距离，让孙皓扬能很清楚的看着叶清荷的一举一动，却又不能即刻触摸到。于是他不禁感叹为何他们到现在还只是好朋友，如果十八岁那年的愿望能够一起去实现，也许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更近了吧。
      “清荷，十分钟到啦！我们快回去吧，要不叶伯伯等着急了。”孙皓扬忽然想起叶伯伯交待他要带清荷回去一起吃中午饭，他沉思着也差点忘记了，忽然想起来就朝着叶清荷大喊。“你快点哦，我先去把车开过来。”
        不一会，叶清荷也走到了墓园的路口，两个人就一起回去了。在车里，叶清荷静静地看着窗外，忽然问道：“皓扬，你知道我母亲的故事吗？我也是在外婆临终前才知道的，不过那时候我太小了，还不能理解母亲和父亲之间的那种爱情，也许是和父亲相处时间长了，也慢慢就理解了他们的辛酸了。”车正行驶在满是梧桐树的街道上，看着一棵棵正在倒退的梧桐，叶清荷仿佛看到了母亲当年的影子。
        青桐镇是坐落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当叶清荷还只是一个在子宫温床里的胚胎时，她的母亲沈晴便只身一人回到了青桐镇。那时沈晴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子宫里藏着一个她既恨又爱的小清荷，当时间不停的走过，沈晴不停的呕吐和逐渐凸显的肚子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在母亲的盘问之下，沈晴不得不告诉她自己已经怀孕，并且孩子的父亲早已远走他乡，断了音讯。一直以自己的女儿为骄傲的母亲顿时大发雷霆，拿起手中的扫帚就打向了沈晴。母亲以为沈晴会躲开，便重重的打了过去，可是当时愧疚的沈晴却如雕像般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希望母亲能下手重一些，好让肚子里的孩子早些离开。母亲打了一阵便没有力气再打了，只是听到断断续续的啜泣和自责。当时的沈晴一直跪在地上，哭着乞求母亲的原谅，久久不敢起身。母亲只好扶起沈晴回房间，也没有再追问孩子的身世，只是让她卧床休息，好好保护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母亲等到沈晴已经睡下，便转身去院子里抓了一只老母鸡，用颤抖的双手熟练地用菜刀把老母鸡的喉咙割断，放出了那鲜红的血，熬了一整个下午。等到沈晴醒来，母亲早已下地干活去了，放在桌前的，是一碗温热浓香的鸡汤。沈晴不禁嚎啕大哭，泪水里既有对母亲的愧疚，又有着对未来迷茫的无助，如果她没有爱上那个远走的人，又怎会为他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和一切呢？只是事已至此，她别无他法，只有母亲，才会无限度的容纳她的错误。于是沈晴渐渐平静下来，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是还是把母亲熬好的鸡汤小心翼翼地喝下，生怕浪费了一滴。因为她知道，鸡汤里，饱含了母亲的殷殷期盼，她又怎能亵渎这份厚重的爱呢？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沈晴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天天长大，她也越来越期待孩子降临的那一天。在度过了寒冬后的初春，青桐镇的梧桐花渐渐开了，满街的梧桐树上，零星点缀着轻盈的浅紫，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它那飘落的紫萼总是铺在小道上，浅浅的一层，让人不忍踩踏。沈晴很喜欢走在梧桐花铺满的小道上，虽然她那凸起的肚子已经不能让她俯身去捡拾地上的花朵，但是她总能用双手接住那飘在空中的一缕浅紫。
       当梧桐花快要开尽时，沈晴像往常一样的走在小道上，正准备要穿过一个十字路时，不远处一位骑着自行车的少年歪歪扭扭的冲了过来，那少年没能及时地刹车，直撞到了沈晴身上。沈晴即刻就跌倒在了地上，只见双腿间不断地流出了鲜红的血，是好心的路人和吓得不知所措的少年把沈晴送到了医院抢救。听到这个消息时，沈晴的母亲正在小院里给尚未出世的清荷织毛衣，她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路疾走到了医院。当她急匆匆地感到抢救室时，只听见婴孩以雷厉的哭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而沈晴，却因为失血过多，永远地躺在了手术台上。沈晴留给母亲的，是用她的生命和青春孕育的婴孩，她的离去，就像梧桐花落一般轻灵飘落，带着一丝让人不禁惋惜的忧伤。
       当沈晴的母亲强忍着泪水抱着刚出世的清荷走出手术室时，只见那个白衣少年跪在地上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懊悔地乞求原谅。“你起来吧，天要她回去，谁也阻止不了，这是她的宿命，只希望你以后骑车小心一点吧，这是最好的补偿了。”沈晴的母亲一脸呆滞的表情，却长叹出了这些话来。白衣少年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一直在重复着“对不起”，怎么也不肯起来。“沈婆婆，让我为您做些什么吧，要不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啊！”“为我做什么？我可不需要呢！只是这个孩子，我还不知道她的生父是谁呢？我老了，不知道能拉拔她到哪天。你要真想补偿，就帮我找到她的亲生父亲吧！”说完，沈晴的母亲就抱着襁褓里的清荷慢慢地走回家了。
       白衣少年心里的确是很懊悔，他见沈婆婆一个人往回走，便也顾不上擦脸上的泪花，一路小跑追上去，挽着沈婆婆那颤抖的手臂，“沈婆婆，我一定会帮您找到那个人的，您一定要等我消息。”
       “随缘吧，这孩子和她亲生父亲要真有缘，总是会相认的，你也不必太自责了，一切都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啊！”沈晴的母亲还是长叹着这句，白衣少年也只好暗自在心里牢牢记住这些话，希望自己未来的某一天可以补偿沈婆婆和她那刚出世的外孙女。他帮助沈婆婆打理完沈晴的后事之后，就默默地离开了青桐镇，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沈婆婆，虽然您原谅了我，但是我还是很难让自己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我要走了，请您相信我，就算走遍千山万水，我也会在您的有生之年把孩子的亲生父亲找回来和她相认。望各自珍重！——孙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