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鸠占鹊巢

作者：沈淮安

    那原本是一击必杀的绝招，锋利的大刀重重斩向昏迷倒在床榻上的男子。然而预想之中骨肉分离的声音却并没有响起，到已经脱手而出，却只听见一声钝钝地闷响，仿佛是砍在了木头上。蒙面的男子陡然一惊，终究还是小心翼翼走过去查看。

    掀开了纱幕之后，发现那把斧头的确是斩在了男子身上，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这件事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担不起那样的责任。

    想要将斧头从那人身上抽出来功成身退，然而甫一入手，手中的质感却让蒙面男子微微一惊。

    的确，那不是从血肉中抽离出来的质感，反而像是砍在了木头上。

    只是他已经没有更多时间来揣摩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了，因为在纱幕背后，一抹逼人的寒气陡然袭来，蒙面男人闷哼了一声，竭力抽出手中的斧头就想回劈。

    与此同时，也不知道是谁重重推开了木门，从外面冲进两个人影来。他手上受了伤，此刻进退两难，咬牙想要冲出去，却不想其中一个人手脚灵活，重重一圈打在自己的伤口上，他忍住疼痛用斧头回击，却不料在黑灯瞎火的室内，斧头反而不好施展，四处受限。

    一开始进来便默不作声的人忽然点亮了烛台，一时间形式分明，将那蒙面的黑衣男子困在其中。

    那人回头望去，脸上立刻露出了愤恨之色。原来床榻上卧着的不过是一把放倒的椅子，用一袭长袍覆盖在椅子上，室内灯火昏暗根本看不清楚，远远望去，到真像是有人瘫在床榻。

    而一开始藏身在帷幄后的男子，面如冠玉，俊朗非凡，只不过此刻目光森冷看着自己，不正是要刺杀的对象苏绍轩么？

    而慕波手执匕首，神色也有几分凝重。此人武艺高强，自己未必能困住他。要不是一开始他杀人心切，也不会一时不察被苏绍轩用剑伤了手臂，但即便如此，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你……”辰致一只手举着灯烛，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堪。朝夕相处，就算是蒙着脸，他怎么可能认不出眼前之人的身材武艺？然而正是因为认出了，辰致才越发觉得难以接受。

    “你看，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可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对这位新来的公子忠心耿耿。”慕波撇了撇嘴，目光里闪过一抹讥诮，“只不过隐藏得如此之深，还真是让人心中佩服啊，鲜重大哥粗中有细，难怪不肯臣服人下。”

    手执大刀的男子顿时一怔，虽然早知道身份可能已经被人看破，却没料到竟然连慕波都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嘴角扬起一抹苦笑，缓缓抬起手来揭下了蒙在自己脸上的黑纱。

    那是个面容忠厚的男子，年近三十，此刻面上神色也十分复杂。他看了辰致和慕波一眼，最后转头看向从纱幕之中走出来的苏绍轩，“公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起疑心的？”

    “我原本，也就并不曾相信过任何一个人啊。”苏绍轩的唇角露出了淡淡笑意，“辰致奉我为主，是因为想要报答三年前的救命之恩。但三年前的恩情，除了他之外，其余人真的会一直谨记在心么？”

    身处险境，如何能不攻心计？他不相信任何人，对连云寨众人始终有警惕之心。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对鲜重所表现出细微反常之举有所察觉。

    苏绍轩的声音很轻，然而语气里暗藏的冷意却让鲜重一惊。一直手持灯烛的辰致脚步都有些踉跄，他将手中的灯烛放下，难以置信地看着鲜重高大的声音，开口质问道：“公子说的是真的么？你想要杀了公子，取而代之？”

    他们曾经一起建设连云寨，辰致出谋划策，鲜重武艺高强，可以护送寨中之人往返山寨与外界交易，同时也是整个村寨之中训练武艺之人。他们一文一武，原本是最为默契的同伴。辰致一直以为，对三年前苏绍轩的救命之恩，鲜重也一直是感激在心的，然而没想到……

    “如果不是公子，连云寨三年前就已经被官兵剿灭了，你竟然想要杀了公子，这样薄情寡恩……我柳辰致，真是看错了人！”他不会武功，然而这一番喝斥却声势惊人，眼眶欲裂，几乎恨不得立刻和鲜重划清了界限。

    “我、我没有……”然而做出了想要杀害苏绍轩之举的鲜重，此刻却有些惊慌起来，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划过一圈，最终忍不住开口反驳道：“辰致，我当年是被你爹带到连云寨的。他收留了我，甚至将我当半个子侄看待。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将你看做是亲弟弟，你怎么能……”

    “辰致的确不该怪你。”一直默不作声的苏绍轩却蓦地挑眉说道，不顾慕波和辰致的惊讶，他缓缓走到了鲜重的对面，虽然身量并无鲜重那般高大，然而芝兰玉树，那样的风姿却远非鲜重能够比拟，他伸手一指辰致，“你所做种种，想必都是为了自己这个‘弟弟’吧？”

    慕波原本还有些不解，但此刻也顿时明白过来。如果辰致的父亲，也就是连云寨曾经的寨主对鲜重恩重如山。如今连云寨无主，又是辰致一手打理出来的，现在竟然要尊奉苏绍轩为公子，鲜重自然为辰致觉得不服。

    果然，鲜重的语气渐渐激昂，直视苏绍轩道：“连云寨是当年老寨主的心血，你虽然救了我们，连云寨上下感激不尽。但是三年前你飘然远去，如果不是因为突逢变故，怎么会想到我们？当日你被人所擒，我们伪装成商队竭力救你，也算是偿还了当年的恩情。”

    “可是我没想到，辰致将你救下之后就立刻认你为主。我不好当众与他作对，但扪心自问，你真的有资格带领我们连云寨一干人等么？对你来说，我们不过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三年前你舍我们而去，三年后谁又知道你会不会将我们随手丢弃？连云寨是老寨主所创，它的主人，自然就该让辰致来继承！”

    鲜重声嘶力竭的喊道，一时间室内静默一片，苏绍轩脸色沉郁，一言不发。

    慕波却略微有些紧张起来，鲜重如果是为了自己的野心，那么名正言顺将他拿下即可。但是如果是为了辰致，那么……事情可就变得复杂起来了。连云寨本来也就是辰致的父亲一手创立，子承父业无可指摘，苏绍轩此刻反倒显得多余了。

    慕波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苏绍轩这一段时日以来一直有些心事重重。自己以为从苍离手中逃脱出来之后，苏绍轩又顺理成章成了连云寨的新主人，虽然有种种波折，但更多的还算是一帆风顺。但此刻慕波却醒悟过来，苏绍轩的高瞻远瞩远在自己之上。他早已经料到连云寨中可能会有人对自己不服，所以从来不曾掉以轻心，这才能看穿鲜重所隐藏得杀心。

    但是……这却是让苏绍轩也会觉得头疼的难题吧。

    从某种方面来说，辰致才能算得上是正统传人。连云寨上上下下都对苏绍轩当年救命之恩心怀感激，但是……又有多少人会真的对苏绍轩的取而代之而心服口服呢？鲜重只是一个领袖和代表，如果借此杀了鲜重，那么这种暗地里的不满很可能会即可爆发出来。

    这可是个进退两难的局面，慕波心念至此，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苏绍轩的神色却一如往常，面如鲜重的质问，他却只是微微扬起了嘴角，并不答话。

    辰致的脸色灰白不定，片刻后，忽然单膝跪倒在了苏绍轩身前，“公子，此事虽然是鲜重有错，但也是因我而起，还请公子责罚！”

    他说的斩钉截铁，但是慕波却忍不住皱起了眉。辰致在这件事中的立场也十分尴尬，从刚才的套话和现在的表现来看，辰致倒是对苏绍轩十分忠心耿耿。可是他毕竟是连云寨理所应当的继承人，如今认苏绍轩为主，他真的愿意拱手让出这一片基业？

    就算辰致真的心甘情愿，以鲜重为代表依旧拥护他的这群人，辰致又该如何面对呢？苏绍轩在连云寨毫无根基，要是出手处罚这些人，恐怕会引起更多人逆反之心。那就不得不借助辰致的手来肃清规矩，但是……辰致狠得下这个心么？

    无论如何，她却是一定要站在苏绍轩这一边的。

    慕波无声无息移了一个位置，将苏绍轩保护在身后，随时注意鲜重暴起伤人。然而或许是因为看着跪倒在地的辰致，鲜重只是用手按住自己的伤口，并没有别的举动，然而看着苏绍轩的目光，到底也不再像是从前那般恭敬了。

    苏绍轩低头看着跪倒再低的辰致，终于摇了摇头，伸手将他搀扶了起来，“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也知道事情复杂，究竟如何处置，一切等到明日再说。”

    没想到苏绍轩会下这样的决定，不止辰致，就连鲜重都微微愣了一下。苏绍轩将辰致搀扶起来之后，轻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鲜重就交由你看管吧，着人治好他的伤，用绳子绑起来，一切到了明日，再做定夺。”

    “哼，少在这里虚情假意，公子受你蒙骗，但我连云寨上下兄弟……却不会认你这个主人。”鲜重的脸色却依然难看，怒目圆睁，“你岂不闻鸠占鹊巢乎？”

    这一句话说的极重，辰致和苏绍轩同时变了脸色，然而苏绍轩却依然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苏绍轩先将人带下去。

    因为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的缘故，这场变故虽然来得突然，但是消弭得却也极快，转瞬间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慕波开始默默收拾残局，那件衣服和椅子自然是用不上了，还有桌面也有些许凌乱。只不过任凭慕波收拾一切，苏绍轩却只是皱着眉，神色莫测。

    慕波也不说话，只是时不时看着苏绍轩的面孔。这件事情诡谲莫测，实在是个烫手山芋，无论怎么做都有可能带来极坏的影响。慕波将手中的书本一本本摆好，这才觉得：或许苏绍轩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差别。

    乍看之下，苏绍轩自然是一路顺风顺水，落魄之下还有人自请将她奉为主上。但如今和连云寨撕破了脸皮，慕波这才觉得，苏绍轩其实什么也没有。

    自己倒也罢了，但多日相处，慕波自然能感觉出苏绍轩的傲气。如果连云寨真的不欢迎他，那么，天下之大，他又要去哪儿呢？

    慕波不敢多说什么，因为这个话题她也回答不上来。见四周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慕波这才行了一礼，“慕波告退，公子好生歇息吧。”

    苏绍轩没有说话，只是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杯靠近唇边。他素来讲究衣食住行，这样冷掉的茶水从来不会入口，慕波心中叹了一声，这样的惊变，恐怕苏绍轩也觉得难以处置吧。

    然而，就在慕波准备转身离去的刹那，苏绍轩却忽然叫住了他的名字，“慕波……”

    慕波微微一怔，苏绍轩很少这样郑重叫她的名字，一般都是直呼“你”罢了。慕波倒是不以为意，只是此刻听人喊出来，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走进苏绍轩身边，低声道：“公子怎么了？”

    “你害怕么？”外头夜色渐浓，苏绍轩却微微笑了起来，他有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的时候就像是收敛的羽翼。

    慕波呆了呆，半晌，才摇摇头道：“有公子在，慕波怎么会害怕呢。”

    苏绍轩的目光扫向慕波，看着她脸上不动声色的申请，心中也隐隐觉得有几分好奇。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似乎慕波那句话让他的心情愉悦了不少，脸上的笑容也始终没有褪去。

    “这样信任我，可未必是一件好事。”苏绍轩缓缓说道。

    慕波和他的目光无意之中相遇，随即一愣，然后也露出了一抹笑容。她曼声说道：“慕波是被公子收留的，如果连公子也不能信任，那慕波又该如何自处呢。更何况，公子心中有雄才大略，想必不会为眼前区区挫折就此放弃。”

    “是么……”苏绍轩缓缓阖上了眼睫，“如果我说我没有别的办法呢，鲜重说的没错，我若成为连云寨的主公，在某些人眼中，就是所谓的鸠占鹊巢吧。”

    慕波抿了抿唇，苏绍轩脸上有淡淡倦意，但那并不是因为害怕被赶出连云寨的惧意。他心中并不觉得恐惧，就说明一定会有自己的后招。他在意的，仅仅是鸠占鹊巢那几个字。

    慕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而且她心中也有些惴惴，苏绍轩的计谋……自己猜测的，真的是对的么？她不想冒这个险，所以只得道：“公子，所谓物竞天择，有能者居之。如果公子的确比辰致更适合，那么连云寨依附公子，是它们的机遇。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到头来不过是自取灭亡，又有什么意思呢？”

    苏绍轩的眼睛一亮，片刻后，他才朗声大笑了起来，“好、好……好一个抱残守缺，不过是自取灭亡。慕波，你下去歇息吧。”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转身往纱幕之中走去。慕波连忙俯身行礼退了出去，然而阖上门扉的那一刻，她的脸上也传来了明显的担忧之色。

    然而夜色无论再怎么难熬，终究也有过去的时候。黎明的光线照亮了黑暗，慕波睁开眼的刹那，只觉得心情无比沉重。

    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自己竟然开始这样担心起苏绍轩了。慕波晃了晃脑袋，努力说服自己，苏绍轩在将扳指交给自己的时候说过一段话，他说他们是捆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对苏绍轩那么在意。

    慕波努力说服自己，终于推门而去。而此时，在苏绍轩的房中，鲜重已经被麻绳捆绑着跪在地上，而辰致站在一旁，眼底有明显的黑眼圈。

    鲜重更是一夜没睡，眼底满是血丝，而昨天的歉疚已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炽热的怒气。

    慕波心地蓦地一惊，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苏绍轩会让辰致看压鲜重。这一夜只怕这两个人都不曾安然入睡，有了这一晚的时间，鲜重究竟有没有说服辰致，实在是个未知数。而苏绍轩手中最大的砝码，难道不就是辰致的忠心么？

    已经过去了一晚上，谁又知道，这块最后的砝码，究竟在往天平的那一段倾斜呢？

    苏绍轩此刻正从纱幔后走了出来，慕波和辰致都同时站了起来向苏绍轩行礼。

    苏绍轩倒是睡得很好，一张脸上精神奕奕，他示意慕波和辰致不必多礼，这才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鲜重，“一晚上的时间过去了，你还是觉得……我是鸠占鹊巢么？”

    “公子，鲜重只是胡言乱语，这句话，您千万不可放在心上！”辰致立刻站起身来，焦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