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车队

作者：沈淮安

    等到慕波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隐隐发亮了。他们此刻在路边随意停了下来，想必是准备休息一会儿。

    和硕见慕波行了，从自己怀里扔出两个馒头到慕波手里，她盯着手中的白面馒头好一会儿，这才磕磕绊绊道：“这是……给我的？”

    和硕笑了起来，“自然是给你的，难道不不吃么？”

    慕波感动的几乎快落下泪来，她已经太久不曾吃过白面之类的东西了。住在山洞中天天吃着酸涩的野果，此刻自然是狼吞虎咽将手中的馒头给吞了下去，和硕又将用竹子制成的竹筒水壶递了过来，慕波连忙吞了几口，这才觉得是再世为人了。

    “那些东西是给大公子的，你等会儿送过去。”和硕伸手一指旁边的托盘，那上面的东西就比慕琴吃得好多了，有一碟酱肉和一叠腌制的竹笋，这些人在路上风尘仆仆，没想到对吃得东西还如此讲究。

    慕波连忙点了点头，端着托盘就往青色的马车旁走去。十来个人零散落在四周，看似松散，然而目光却都充满了警觉，随时防备着会有人偷袭或者出什么意外。

    慕波一直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然而心中却是欢喜的。和硕为人忠心耿耿，而且粗中有细，套话并不像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但是苏绍轩……或许会愿意和自己说些什么。

    见到是慕波，那些守卫在马车旁的人也没有放在心上，她轻轻扣了扣马车的窗栊，小声道：“大公子。”

    其实在山洞之中，他们都是直呼其名的。只不过现在形势比人强，虽然苏绍轩的境遇也坏的离谱，但是总比自己要好得多，所以慕波倒是从善如流，似原本就是在苏家做婢女一般，大公子喊得无比顺口。

    倒是马车里的人微微一怔，片刻后才道：“进来吧。”

    得了允许，慕波这才敢掀开帷幄，里头的人正倚在马车的一方小桌上，面色苍白，头发也没有梳，就这样披散着，瘦削的手臂从宽大的青衣袍袖里伸展出来，却是握着一支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那样卓越的风姿，却并没有因为形容的憔悴而有所减夺，反而越发让人移不开视线。

    看着对方瘦弱而苍白的脸孔，原本俊朗的五官似乎在一夜之间越发瘦削立体起来，原本只是想要来探听情报的慕波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一阵怜惜。

    将食物放置在一边，慕波又伸手从马车上倒了一杯茶水放到苏绍轩手边，一脸殷切。

    对方终于停了笔，将手中的毛笔搁置在架子上，挑了挑眉，“你在同情我？”

    慕波一怔，没想到苏绍轩会自己开口，然而问的这个问题却太过尖锐，她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沉默了片刻，慕波这才摇了摇头，“我不敢，只是觉得大公子要多多保重自身才是。慕波还要仰仗大公子才能活下去，要是大公子自暴自弃，那么慕波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问的直接，慕波答得也直接。

    她不是因为同情他才端茶送水，而是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对方手中。如果苏绍轩自暴自弃，那么她就更加不会有好日子过。

    苏绍轩淡然笑了起来，伸手端起放在木桌上的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荒郊野外自然没什么好东西，他却像是在品什么上等香茗一般，“外头怎么样了？”

    慕波心中一动，看来对方也不像是真的要束手待毙的人，推开窗户，见那些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神情也都露出了几分疲惫，慕波这才放下马车帷幄，“也不如何，只是这群人警戒心很高，别看现在这样懒散，但是若想逃出去，实在难于登天。”

    苏绍轩挟一筷子酱肉放在口中慢慢咀嚼了，他的举止优雅，似乎并不是被人囚禁在马车上，十分闲暇惬意。

    慕波一开始在山洞之中就已经见识过这种风姿，然而那个时候还不举得，只当是贵公子的家教罢了。此刻心中才真正叹服起来，这样处变不惊的从容气度，那个叫苍离的就明显是及不上了。

    “我并没有想要逃出去。”苏绍轩靠在马车上，神色淡漠，“苍离带出来的都是府上的好手，被他找到的时候，我原本就没有机会离开了。倒是你，我虽然不问，但是也明白你跟在我身边，恐怕并不是为了贪生怕死的缘故。”

    慕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公子真是高估了我，谁不贪生怕死呢。”

    “的确，谁也不想死。”苏绍轩笑了起来，然而眼神却依旧是冷的，“既然不怕死，明知道跟着我凶多吉少却还是要来，不是很愚蠢么？”

    慕波看着面无表情的苏绍轩，心中微微一惊，没想到对方对一个野丫头都这样上心。她原本以为自己装疯卖傻可以骗过很多人，却没想到还是栽在对方手中。然而越是这样，却越是不能露陷。

    她拢在袖中的手一分分收紧，面上却十分镇定，“大公子觉得我别有居心？既然如此，二公子准备杀我的时候，大公子何必阻拦呢。”

    苏绍轩抬眉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黑漆漆的瞳孔里没有半分情绪。慕波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抿了抿唇。

    对方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有时候很方便。但是有时候，也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因为我觉得你，很有趣。”苏绍轩用手撑着下巴，神色顿时变得懒散起来，然而慕琴却丝毫不敢小觑眼前的男子，方才那一番对话，就像是在生死轮回里走过了一遭。对方只要对自己起了戒心，那么虽然被困在马车里，自己却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抛下。

    她还要去找那个夫子，短短不能就这样前功尽弃。

    “我也觉得大公子胸有成竹，不像是坐以待毙的人。”慕波见对方似乎并没有生气，胆子也大了一些，“慕波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问，但是既然关乎自己身家性命，总归还是要无礼了。大公子和二公子是亲兄弟，但是和硕却说，大公子回府之后，可能性命不保？亲兄弟之间，竟然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苏绍轩深深看了她一眼，手指按在自己方才所写的那一沓书信上，片刻后才笑了起来，“回到府邸之后，这些东西，你自己会知道的。”

    慕波心中再次翻了个白眼，这些人怎么都爱装神秘，不过见苏绍轩脸上露出了倦意，她也不敢再继续纠缠不休下去。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气势，稍微露出半点不耐烦神情，旁人就自动有多远走多远。

    才从马车上下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远方扬起一片飞扬的尘土，看来这一队人来势不少。原本还在休息的十几个人顿时都站了起来，和硕的手更是握住了那把大弓。

    慕波吃了一惊，然而马车内苍离的手却伸了出来，比划出一个停止的手势。

    于是出鞘的刀纷纷收拢，一群人开始不动声色围在苍离那辆马车的周边，摆好了御敌的姿态。然而黄土弥漫之后，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这鬼天气，时冷时热的，再走下去，只怕没遇见强盗我们自己就先病倒了。”

    “别啰嗦了，再过不远就是荣澳镇，到了镇子我们就歇息一天，这总行了吧。”答话的却是个更加年轻些的声音，然而似乎这人才是这群人中的领头者，他一发话，便传来一阵欢呼声。

    慕波这才松了口气，自己难不成是和这些人在一起呆久了么，总是疑神疑鬼的。看来不过是一群普通商队而已，她又继续坐了下来，不似方才紧张。

    果然，尘埃落定之后，来的果真一群寻常的商旅。为首的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虽然风尘仆仆赶路，但是目光却十分犀利。

    “还请几位大哥让让路，我们后头有商队要过来，多有不便，还请海涵！”那男子双手抱拳，朗声道。

    果然，跟在这一群人身后的，却是四五车的大箱子，里面不知道放了些什么，但是苍离这一群人将马车停在路上，后面的人想要过去却是万万不能够了。

    “客气。”苍离掀开了青色的帷幄，淡然一笑，然后吩咐身边的人道：“将马车赶到路边去，不要挡了人家的道。”

    慕波撇了撇嘴，还以为苍离这样乖张的性格说不定不会忍让，反而会和这群人起冲突呢。没想到自己倒是小瞧对方了。

    马车转移，那一行人自然也就顺顺利利通过了。然而在路过慕波身边的时候，她的目光却陡然一动，被那一群人吸引着往远方而去。

    苍离不知道吩咐了什么，原本还在休憩的一群人立刻收拾东西，看样子是准备再次出发了。

    和硕因为想起自己女儿的缘故，对慕波倒是十分照顾，将她一把拉到自己的马上，不紧不慢跟在车队附近。

    前面的车队走的不算快，苍离也就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

    走了大概半天的时间，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市集，慕波这才恍然大悟过来。原来苍离养尊处优，只怕听说有镇子，便不愿意在荒郊野岭继续拖延时间了。

    那小镇实在是算不得大，就连耸立的牌坊都显得有几分破旧，上面几个大字，写着荣澳。

    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跟在前面的商队之后，倒是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客栈。

    店小二此刻还在里头打盹，一见有客人来了，掌柜的算盘早已经打得作响。那店小二揉了揉惺忪睡眼，一见这么多人，也乐开了花，忙不迭迎了上来，“诸位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那一群商人早已经怨声载道，为首那个笑了笑，随手抛出去一锭碎银子，“自然是住店，这算是赏给你的，将几位大爷伺候好了，自然还有得赏，否则的话，你自己可看着办。”

    那一锭碎银子不是小数目，店小二笑得越发合不拢嘴了，将银子揣在兜里，“小的哪敢不尽心伺候，诸位客观里边请，咱们这有的是上好的客房。”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进去了，另一个店小二原本还心有不甘，此刻眼前一亮，知道又有客人上门，自然是连忙又前来殷勤伺候。马车里的苍离懒得说话，和硕自然鞍前马后，从骏马上跳了下来，“我们也要几间上房，将马匹喂好了。”

    他说话言简意赅，而且身材又魁梧，那店小二隐隐有些害怕，不过还是咬了牙道：“客官里面请，我们这儿一定好酒好肉伺候，马匹也给你喂饱。”

    这荣澳镇原本没什么，但是地理位置却极为优渥，处在楚国和魏国的交接处。也正因为如此，来来往往歇脚的商队促进了这座城镇的繁荣，这座宽敞而高大的客栈更是依靠这些商人们赚了不少银两。此刻不是行商的时候，却没想到会有二三十人一起涌进来。那客栈掌柜的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亲自出来招呼。

    苍离从马车上下来，似乎极为厌恶周围的环境，立刻便上了楼。和硕却见惯不怪，知道自家二少爷有洁癖，因此只是忙着招呼其他人。

    慕波抿了抿唇，站在一边不敢乱动，目光却看向后头马车内的苏绍轩。

    他是被人从马车之内搀扶出来的，一张脸变得苍白，浑身无力的样子。慕波微微蹙眉，只觉得奇怪，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为何会陡然间虚弱成这个样子？

    她看了和硕一眼，对方见苍离已经上去了，于是点了点头，“你去伺候大少爷，他身子不好，仔细这些。”

    慕波低低应了一声，活脱脱便是小丫鬟模样。快步走到苏绍轩身边，扶着他的那两个男子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和硕一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那么大，粗声粗气说道：“你们两个笨手笨脚，如何伺大公子？这个丫鬟本来也就是跟在公子身边的，怎么，难不成还要当小姐供起来不成？”

    那两个人自然是乐得轻松，其中一个侧开了身子，慕波连忙凑上前扶住了苏绍轩，一脸胆怯模样，店小二一听是大公子，自然是连连上来奉承，“这位公子身子不好，不如就住二楼的雅间吧，我在前头带路。”

    慕波搀着苏绍轩一路往楼上走去，一直到了房间关上门之后，她这才看向苏绍轩，微微蹙眉，“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们在我的饭食里下了药。”苏绍轩咳嗽了一声，然而一双眼睛却亮如妖鬼，“苍离对我始终防备有加，要不是用是十香软筋散，他怎么会放心呢……”

    “是……我送过去的那些食物？”慕波咬了咬唇，一时有些愧疚起来。然而苏绍轩却笑了一声，“就算不是你端来的，旁人也一样会给我。而我，我又怎么能不吃呢。”

    那是苍离的阳谋，他不放心自己这个文武双全的哥哥，只有服下了十香软筋散，苏绍轩的手足无力不能动弹，苍离才能放下心来。

    慕波叹了口气，这两兄弟之间竟然勾心斗角到了这个地步，而且苏绍轩明显是处于劣势，自己跟着他，真的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么？

    “怎么，后悔了不成？”苏绍轩低低笑了起来，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慕波心中的想法，“可是你现在就算后悔，只怕也是来不及了。”他慢悠悠敲击着桌面，抬一抬下颔，“苍离疑心很重，你要是现在离开，他一定会以为我是派你去寻求外援。到时候落在苍离手中，他有一千种办法，让你将消息给吐出来。”

    “我本来不是那么后悔，不过在你刚刚说出那番话之后，反倒是觉得懊恼了。”慕波原本思绪复杂，然而陡然间目光一亮，“你根本就不相信我，刚才那番话，却是在敲山震虎了。我既然走不了，就只好任凭你驱使对不对？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就是这样对我？”

    说不失望是假的，她原本以为在这样的困境之下，自己和苏绍轩，好歹还是可以同心协力的。

    却原来，对方从来不曾相信过她。只有自己，一厢情愿以为找到了同盟。

    苏绍轩抿着唇，一直沉默着，无异于是默认。慕波冷哼了一声，“奴婢去为大公子打水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会这样生气，然而重重摔下门之后，心中却又陡然后悔起来。而被一扇门阻隔，苏绍轩眼中复杂的目光也不曾被她看见。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这才有一顿饱饭可吃。慕波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吃过热腾腾的米饭，饭菜刚上桌她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莫说是和她坐在一起吃饭的几个人目瞪口呆，就连旁边那一群商人都吃了一惊，那个高个的男子笑了一声，“没想到原来南边的女子也这样豪爽么……”

    他说到豪爽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四周立刻发出了一阵笑声。

    慕波翻了个白眼，他们这些人哪里知道流民的悲哀。更何况……只有吃饱了饭，才能应付不久之后会发生的事吧。她的目光不易察觉落在眼前一群人身上，然而很快又闪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