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开端

作者：沈淮安

    “还请吾皇早下决断！”华丽的宫殿之中，数百枝孩童手臂粗细的烛火摇曳，像是漫天星宿银河倒泻人间。而丹陛之下，一群身穿红袍的人纷纷跪倒在地，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声嘶力竭道：“皇上不可因妇人之仁，而葬送了天下百姓的太平啊！”

    而重重白玉台阶之上，戴着十二旒冕冠的男子面孔掩盖在重重珠玉之下，更是模糊不清。

    底下的人沉静了一时，瞬间更加鼓噪起来，为首那人更是站起身来，一步撞向了两人合抱粗细的石柱，殷红的血沿着雕绘的九爪金龙纹路蜿蜒，触目惊心。

    一时之间，原本还迟疑的红衣众人纷纷跪倒，“太傅已经身死，为天下臣民计，臣等无法，甘愿死谏！”一干人等纷纷起身，看那架势，似乎只要台阶之上的帝王不允所求，他们便会纷纷撞死在这殿宇之上。

    “朕，明白了。”沉默了良久，御座上的男子终于叹了一口气，他的手指在颤抖，然而神色却冷如冰雪，从口中喃喃吐出这几个字。

    “不要！”女子的惊呼惊破了黑暗，满朝文武纷纷回头，呼啸的风吹开了紧闭的门扉，电闪雷鸣之间，似有人的身影在宫门口出现，形如鬼魅。

    “吓死我了……”一身粗布麻衣的女子霍然从石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拭去额头上涔涔汗水，原来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然而整个人却似是被冷汗浸透了。那压抑的氛围和恐怖的气氛挥之不去，直到触碰到了石床冰冷的质感，她才渐渐镇定下来。

    魏慕波环顾了四周一圈，有些迟疑的目光最终缓缓又清明了起来。

    是了，这是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栖身之地，虽然简陋，但总归能够遮风避雨。至于从前柔软的席梦思和凉爽的空调冰箱，种种快捷方便的现代化设施，却是想都不用想了。

    她苦笑了一声，想起以前流行一时的穿越美梦，只想着那些一心想要穿越到古代的人，一定是从来没有想过这里的环境竟会如此简陋吧。

    不过旁人穿越要么就是后妃公主，要么就是富家千金。又有几个像自己一样，穿越到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地方，还是个无父无母流落在外的孤儿。

    外头的日光明亮如金，有一些落在洞口前干燥的石板上，竟然倒映出五彩迷离的光晕，颜色倒是十分好看。

    舒展了一下筋骨，魏慕波从石床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出了山洞。

    怨天尤人这种事偶尔抱怨一下就好了，接下来还是要好好活下去才行。虽然现在活的有点悲凉，但是上天已经算是厚待自己了。毕竟……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下活下来，重新获得生命，怎么能够不好好珍惜呢？

    她从前是来自国家的战士，因为秘密任务，将东西运回国内之后，自己却死在了敌军飞机炮火之下。而同时死去的，还有自己的六个同伴。

    她甚至来不及感觉到剧痛，只觉得浑身炽热，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于昏迷。在那场冗长的昏睡之中，魏慕波便一直梦到一开始的场景，那些以死抗争的臣子，还有面目模糊的君王。

    然而最后推开门高呼不要的那个女子，却总是在快要看清她容颜的刹那，这场虚无的梦境就会醒来。

    只不过那样深重的绝望和恐惧，还是会在心底盘旋激荡，似乎……对方觉得很是绝望啊。

    出了山洞，眼前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这座山叫做孙惠，大山莽莽，基本上没有什么行人。而之所以会落魄到这种地方，也是因为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刹那，就是泼天的血与火映入眼中。

    那是一场惨无人道的杀戮，身材高大的男人们手持武器，烧杀抢掠，简直无恶不作。充满了贪婪和杀意的目光一遍遍巡视着村落，只要看见活人就动手杀掉。

    滚烫的血溅在自己脸上，还有无处不在的血腥味与火油的味道扑面而来，然而多年来生死交睫的经验却让魏慕波一动都不敢动。

    她甚至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明白自己现在要是冲出去简直是送死。

    简陋的村舍里，男人和女人早已经死透了，魏慕波不敢动，可是她不确定外面的人会不会冲进来。而且，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掌上，那是一双很纤细的手，手指很短，对于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来说，这个尺寸明显是不正常的。

    但是对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少女来说，却是恰到好处。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活了过来，身体也已经换了一个人。她不确定死在这里的是不是这具身体主人原来的父母，但是死者已矣，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怎么活下去。

    血腥和杀戮还在继续，即便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魏慕波还是忍不住蹙起了眉。

    他们简直是一群畜生，竟然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下这样的狠手。但现在的魏慕波，就连自保都成问题，更别说是救人了。

    四周都是那些来历不明的土匪，夹杂在哭喊和求饶声之中，还能听见一两声马匹嘶鸣的声音。逃是逃不出去了，她咬了咬牙，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进，看来这群人是铁了心要屠村，连一个角落都不会放过。

    几个男子正准备推门而进，却闻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像是火油的味道，随之便是炙热的空气从屋内扑来，“起火了！”为首的男子蹙眉，往后退了一步。火势很快，整顿房屋原本便是木屋茅草，很快就烧了起来。

    杀人放火原本是定律，虽然不知道好端端为何会起火，不过烧了要好，一了百了，几个人对视了一眼，转身就走。而魏慕波，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放火烧了屋子，自己却找到了可以躲藏的地窖。外头的人当然不会冒着火进屋，她也算是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一直待到第二天清晨，确定四周无人，魏慕波这才推开头上的挡板，小心翼翼爬出了地窖。

    村子早已经成了废墟，而且自己要是再呆下去，谁也不知道这些盗贼还会不会回来，而再住下去，自己又能不能保住性命。

    沿着村子后崎岖不平的山路跌跌撞撞往密林之中走去，饿了就摘野果吃，渴了就喝山泉水，一路上总算是活了下来。直到找到了这个山洞，魏慕波的生活才算是好不容易安定下来。

    山洞不远处就有一条潺潺小溪，打水洗了把脸，魏慕波这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一路往东北方向走去，魏慕波的目光里闪过了几许期盼，她才那里挖了几个陷阱，不知道有没有抓到什么猎物。

    陷阱挖得很深，因为没有什么武器，挖这个坑都花费了慕波四五天的时间，不过算是天道酬勤，总归还是有些收获。

    果然，上头扑着的厚厚树叶早已经纷乱不堪，显然是有猎物掉进去了。

    她心中一喜，连忙跑过去将阻挡视线的树叶全都扫开，然而才刚刚探下身，慕波就发出了一缕低呼。

    那陷阱里的确有东西，只不过那不是什么猎物，而是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借着散落的日光，隐隐能看见如白玉般细腻的皮肤，半张侧脸轮廓鲜明，只是昏睡在洞穴之中，肩膀上还有殷红血迹。

    慕波心中一动，原本想要下去救人，心中又迟疑起来。自己的陷阱里没有武器，所以才挖的那样深，只等抓到了猎物，再用石头生生砸死罢了。抓到的也多数是兔子狐狸，所以容易解决，可是眼前这个人，肩膀上的伤势骇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虽然来到这里的时间不长，而且一直都与世隔绝，但是慕波还是知道，这个地方，恐怕不是处于什么太平盛世。而乱世之中，想要自保都已经耗尽所能，更别提还要有什么侠义心肠了。稍有不慎，就可能惹祸上身。

    然而让孟波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在这里，她也实在是做不到。

    “算了，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总不能见死不救。”慕波咬了咬牙，她并不是个博爱的人，但是自私到为了怕惹麻烦就看着别人身死，这种事情她也做不出来。

    幸亏那山洞之中有一条麻绳，往来洞穴之中靠的都是这根麻绳，将自己吊了下去，慕波将少年背在自己肩头想要拉着他一起出去。

    然而才转过身，锋利而冰冷的触感就无声无息抵在了自己咽喉，慕波缓缓低下头，只见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主人的手显然因为受伤而颤抖着，但是却死死抵在自己脖颈，“你是什么人？”

    慕波顿时心中哀叹，真是太大意了，看着对方是个孩子所以没有检查，却没想到不过是假装昏了过去，倒是哎这儿等着自己呢。对方见她沉默，继续质问道：“你是他派来的人对不对？”

    “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原本是在这儿的难民，苟且活着罢了。见你跌进了陷阱里才下来救你，没想到你这人恩将仇报，真是怪我自己瞎了眼！”慕波一怔，对方问的话莫名其妙，但显然是将自己认错他人了。

    慕波并不是不能制服对方，只要手肘用力往后一撞，对方吃痛必然会缩手，抓住那个机会，自己就能将他过肩摔狠狠摔在地上。

    到了那个时候，这个臭小子就知道用刀低着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究竟是多么愚蠢的事了。

    然而自己身量矮小，这一手肘捅下去，要是对方强忍住了痛感，或者觉得根本就无所谓。那么此刻架在自己脖颈上的这把匕首，恐怕立刻就会割断自己的咽喉了。

    沉默了片刻，身后的男子低低咳嗽了几声，“抱歉。”

    慕波松了一口气，对方手中的匕首也缓缓松开，然而还没来得及回头，对方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身后的重量也陡然一增。

    慕波差点被那少年压得跪了下去，然而毕竟受过多年训练，虽然体力不支，却还是飞快地撑住了身前的土壁，硬生生抗了下来。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对方只怕是彻底晕了过去。叹了口气，将掉落在地的匕首捡回怀中，用力拽着麻绳，两个人一点点爬出了深深的土坑。

    回到山洞里慕波才松了一口气，将对方放平躺在石床上，长发散开，才发觉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美少年，眉目如画，然而却紧紧皱着眉头，风霜满面的样子。

    乱世之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历不明，不知生死。慕波懒得多管什么，休息了一会儿，便自去烧水了。

    少年醒过来的时候，上衣已经被人脱掉了，露出精瘦却有肌肉匀称的身体，还有一方撕下来的丝绢和跃动的火苗，慕波此刻披散着头发，面色凝重，“你醒了？”看对方醒来，慕波倒也松了口气，要是再昏迷下去，只怕就真的是醒不过来了。

    “醒来就好，我熬了草药你趁热喝下去吧，只可惜我不是华佗，麻沸散那种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了，只好你自己忍着点疼了。”慕波口中喃喃自语，看了那少年一眼，目光中露出一丝哀悯。

    对方立刻警觉起来，下意识想要握住自己的匕首却抓了空，他咳嗽了几声，冷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慕波这才转过身来，原来少年的匕首是在她那儿，此刻正在火烛上炙烤，匕首森冷，泛着寒烈的光，就连她都忍不住称赞起来，这刀倒是锋利得很，薄如白纸却锋利异常，就算是放在现代也是难得的，看来这小子，身份不平常啊。

    少年脸色一变，右手撑着石床便想坐起身来，然而肩头的剧痛却使得手臂毫无力气，此刻一动，伤口又立刻涌出血来。

    慕波吓了一跳，连忙冲了过来，用手按住他手臂，厉声斥责道：“疯了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你最好别乱动，否则这右手就真的要废了！”

    “你……想做什么？”对方还是固执地问着同样的问题，眼神中满是防备。

    慕波心一软，严厉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得叹了一声，“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为你疗伤啊，你中了箭矢，箭身被砍断了，可是肩头还留在肩膀里，总得要取出来。待会儿，可能会很疼，自己忍着点……”

    少年看着她步步走进，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

    慕波从前经受训练，野外生存受伤是最常见的，处理这种伤口不在话下。只不过那个时候多数都有消炎药和止疼片，都是必备品。现在硬生生要将肉挑开取出卡在肩膀的箭头，就连她都点胆寒。

    然而那少年神色木然，却是半点反应都没有，只是闭上了眼睛。这份胆量，倒让慕波都有些钦佩起来。

    刀在炭火上炙烤过后，算是简陋消毒，此刻割开血肉，少年立刻便颤抖起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慕波随手抽出一截布条让他用牙咬着，免得伤了自己的舌头，然而她的手势却极为镇定，三下五除二便挑出了箭头。

    幸好入肉不深，总算是取了出来，慕波手一松，那匕首便掉在了地上，她也并不是不害怕的。只是自己执刀，便犹如医生一般，若自己都害怕，那这人的手，只怕就真要废了。

    “好了，我帮你敷药，要是没有感染发炎……要是你命大的话，应该就没什么事了。”慕波连忙改口，对方自然不知道什么叫感染发炎，她也懒得解释。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少年的脸依然苍白，然而还是颔首对慕波以示谢意，“苏绍轩铭记在心，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不用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慕波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她来这个世界少说也有一个多月了，除了所见全是兵荒马乱的景象之外，竟然是再也一无所知，她救下绍轩，倒并不是图回报，毕竟有一个人在身边，打听打听情况也是好的。

    此刻正是中午，天色却也依旧阴沉沉的，春寒料峭，孙惠山中更是风寒为褪，暮春时节的料峭风冷，反而更有萧瑟的妩媚。

    魏慕波生了火，又从那小溪里抓了鱼烤来吃，有了那把匕首，剖鱼倒是方便多了，对方倒也不在意，任凭那把绝世匕首就成了普通的菜刀，一直到鱼烤的焦黄酥香，慕波才分作两片，用树叶包了递给对方。

    苏绍轩伤了右手，只好用左手拿着，只是吃起来十分别扭。火光摇曳，对方有一张十分好看的脸，在清洗了血迹之后，这张脸就像是电视里的明星一样精致，倒叫慕波都有些看得出神。

    “怎么了？”发现对方一直看着自己，苏绍轩挑了挑眉，低声道。他虽然是少年人，然而说话的神态却十分老成，心思更是敏锐，最难得的是，已经落魄受伤到这种地步，却还是带着说不出的贵气。

    现在世道不好，慕波在逃难进孙惠山的时候，看见那些人为了一点吃食争抢打斗，但凡抢到了的人便直接塞入口中，狼吞虎咽。然而他吃东西的时候，慢理丝条，十分好看。仿佛并不是在山洞中吃一尾寻常的烤鱼，而是置身筵席之上，觥筹交错的吃一道上佳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