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辰致
作者：沈淮安
| 苏绍轩的目光带着淡淡的追忆，然而那追思仿佛像是暗夜深处闪烁明灭的星辰，转瞬之间又消失不见。 慕波才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自然对这片土地上的势力无知无觉。当今天下七分，楚国是其中势力较为强大的一个。而楚国的苏家，则是这片土地上钟鸣鼎食百年的名门望族。苏家和皇室的关系极为密切，子孙世代入朝为官，根系庞大。 苏绍轩的父亲是苏家的家主，然而在苏绍轩离开苏家的这短短半个月内，苏家立刻传出家主病重，而苏家的二夫人，也就是妾室林柔立刻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拥立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苍离暂时代为执掌家中事务。 这本来是一件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但是苏家其余的人竟然没有反对，是因为苏家的嫡长子，也就是苏绍轩，在苏家的家主病发前一日，翩然远去。 林氏图谋已久，自然桩桩件件都布置妥当，将江家家主莫名病倒的原因归罪给了苏绍轩，苏绍轩的母亲当年被父亲赐死，这件事一直都是苏家心照不宣的隐秘。苏绍轩一心想要为自己的母亲报仇，所以毒杀自己的父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这件事，苍离之所以亲自出马前来捉拿自己的兄长回府，也是为了能够扬眉吐气一番。 却没想到苏绍轩手上的暗牌一直隐忍不发，一直到了今天才显山露水，从苍离手中击溃了苏府家丁，一举将苏绍轩给救了出来。 慕波的脸色十分沉重，对方将这段事情娓娓说来，虽然神色平淡，然而其中的凶险，慕波却比任何人都明白。她从前为政府效力，知道国家的机器一旦运转起来，几乎没有任何人能以一己之力与之抗衡。 苏绍轩表面上是苏家的家务事，但是他担忧的，恐怕不仅仅是来自自己家族内部的阻力。而是，苏家和楚国王室来往密切，苏家的动荡，会不会引来王室插手？ 将心中的顾虑说出来，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杞人忧天，但是看着苏绍轩并没有制止的意思，目光反而露出几分赞许，慕波的胆子这才大了一些。 “你的这些下属拼死将你救了回来，可是你却还是认为我跟着你不安全，你也认为我是个不安全的因素。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是因为，除了苏家之外，还有一股势力在对付你？”慕波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坐在指挥室分析军情的那份果决和战意再次燃烧起来，让她几乎忍不住颤栗。 “这样真知灼见，你还说自己不过是个村野妇人，未免就太小看自己了。”苏绍轩拨弄着手中的琴弦，片刻后悠悠笑了起来，“我手中的不过这十几个人，还是当初一时意气收留了他们。如今苏家不肯放过我，王室必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单凭着他们几人，想要护我周全，恐怕还是不够。” “但你心中已经有对策了，不是么？”慕波心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笃定，只是看着对方苍白的脸，却蓦地生出这样难以言状的信任，“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但你相信我，我并没有害你之心。”她目光诚恳，一字一句说道。 “你好好休息吧。”苏绍轩看着慕波，对方神色坚定，那样坚毅的目光，让他原本恍惚神色也在刹那收敛不少。 他阖上门转身离去，慕波心中也松了下来。对方对自己原来并不是怀有敌意，只是他所处的局势艰难，难免对任何人都有猜忌之心。 她缓缓阖上了眼睛，然而在自己的腰间，却摸索到一把冰冷的武器。 那是她在鲜重护卫着苏绍轩下楼的时候，她从地上捡到的一把匕首。寻常武器过去宽大难以掩藏，那是匕首素来有影刀之称，锋利无比，又可藏匿于身。 苏绍轩不相信她，她也不曾相信过任何人。 握着那把冰冷而锋利的匕首，慕波这才算是放下心来，昏昏沉沉又再次睡了过去。 “主子，弟兄们都已经回来了，主子身上的伤……”鲜重一直都守在门外，此刻一见苏绍轩出来，立刻躬身道。 “不用了，我的伤早就已经好得差不多。这一次去的人，有多少人折损在了苍离手中？”苏绍轩步伐不停，一路往书房走去。 “五六个兄弟身死，其余的都只是轻伤而已。”看了慕波紧闭的房门一眼，鲜重心中隐隐有些奇怪。从来不曾见主子对谁这样上心过，那个身量矮小又丑不拉几的丫头，莫非和主子有什么关联？ “好好安置那些身死的人，他们的家属，每一户都送二十两银子过去。”苏绍轩微微垂下了眼睫，神色也有些黯淡，“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们原本都应该好好活着的。” “可要是没有主子，我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死在刀兵之下了。”鲜重是个耿直之人，脱口而出，“当初官兵围剿我们连云寨，要不是主子从中协调将我们救了下来，连云寨四十五条人命连带一百多老弱妇孺，全都会死在那些官兵手中。能为主子效忠，是我们的荣耀！” “鲜重……”苏绍轩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有淡然笑意，“你还是和几年前一样，其实当初粮草一事，原本就和你们连云寨无关。魏国的官兵想要抓替罪羔羊应付交差，可我如何能够袖手旁观你们这么多条人命无辜牺牲。” “那么现在，我们为主子而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鲜重的神情却十分肃穆，仗义每多屠狗辈，他们落草为寇风餐雨露，然而却比那些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更加懂得什么叫滴水之恩涌泉以报。 “知道了，你的忠心……的确是最可贵的东西。”苏绍轩唇角笑意越深，“带我去见辰致吧。” 听见苏绍轩方才那番话，鲜重脸上这才露出了几分笑容。连忙踏步往前道，“主子现在书房歇息吧，我立刻去把辰致叫来。” “对了，等那丫头醒来的时候，记得给她送一碗清粥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苏绍轩陡然开口道。 “是。”虽然答得很快，然而鲜重心中疑惑又多了几分，只是悄悄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推开书房的门，辰致看着站在窗下的广袖男子，对方的脸色苍白，然而眉目间沉淀的睿智和深沉，却和那样年轻的面孔截然不符。 “辰致见过主公。”他的心陡然定了下来，深深俯首。 “你我之间，还需要这般多礼么？”苏绍轩伸手搀起了和俊秀的少年，将对方眼中的喜悦收在心中。他出身名门之后，当年来往结交的都是王孙贵胄侯门子弟，然而没想到今朝落难，肯用性命维护他的，却是当年沦落为匪徒的一帮人。 “当年你救下我们连云寨一群兄弟，我就一直将你当作是我的主公。”辰致笑了起来，他素来沉稳内敛，行事果决，然而看见苏绍轩，却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 “我当年救你们，并不是想要用这份恩情束缚你们。”苏绍轩望着对方的面孔，轻轻叹了一声，“现在你们为我开罪了苍离，只怕就是要和整个苏府作对，更何况……这背后盘根错杂的势力。” “辰致只怕主公你到时候……离我们而去，就像是三年前那样。”面容清秀的少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似并不担忧对方的种种顾虑，只是直视着苏绍轩的眼睛，“只要主公愿意留下，我们万死不辞。” 窗外隐隐有风吹来，树木发出簌簌声响，而苏绍轩的脸色仿佛比刚才又苍白了几分。辰致心中一紧，他知道苏绍轩身份尊崇，而他们不过是一群落草为寇的鲁莽之辈。但是当初第一次见到这个对方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心中对他效忠。 苏绍轩当年救下整个连云寨，然而因为是苏家长子的关系，他自然不可能留在这里，不过短短数日，他便离开此地回到楚国王都。三年来，他一直暗中关注着苏绍轩的一切，因为他有预感，自己发誓要跟随的这个人，绝非只是寻常享乐富贵的贵家子弟而已。 树木发出的声响犹如临海波涛，这一片住所潜藏在密林之中，此刻风声越发急促，衬得苏绍轩的寂静越发动人心魄。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是你们要收留我才对。”过了许久，苏绍轩挑眉，笑了一声。 辰致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笑容却出卖了他。当今天下三分，这两个人都不过是在夹缝之中求生，然而今日这一允，谁又知道，会对他日天下滚滚洪流，造成怎样巨大的回响和震荡呢！ 苏绍轩倒是料得很准，慕波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候，只觉得饥肠辘辘，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桌子上有一碗清粥。 她连忙掀开被子就扑到桌子旁哗啦啦大吃起来，那一碗粥很快下肚，这才稍稍有了饱足感。 若是在从前，她自然不会这样狼吞婚宴，别说是一碗清粥，就是再名贵的晚宴饭局她也去过。然而半个月的风餐雨露，却已经让人无法再对食物生出任何挑剔之心。 吃饱喝足之后，慕波这才懒洋洋将面前的清粥推到一边，回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鲜重，一时间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个……多谢你送来的粥。” 鲜重原本对来历不明的魏慕波十分忌讳，此刻看着她狼吞虎咽吃下一碗粥，不知道怎的，对眼前这个瘦弱少女倒有了几分好感。 这群人出身草莽，素来都是横冲直撞直来直去惯了，反倒不喜欢矫揉造作之人。慕波当然不知道自己刚才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样子就轻易让鲜重对自己产生了好感，不过对方脸色好看许多，自然还是看得出的。 她指一指身边的座椅，“这位大哥，请坐吧。我知道你担心我来历不明，可能会害了你家主子，但是我绝无二心，否则必遭天打雷劈！” 对方倒是没想到她说话竟然这样直接，反倒是被将了一军，不过古人素来最重誓言，慕波连天打雷劈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而且还信誓旦旦的样子，鲜重对她的敌意又消融了几分，反倒自己尴尬起来，心中想着，对方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垂髫女童，自己这样小心提防，是不是也太小家子气了。 慕波心中倒是有几分惭愧起来，其实发誓这种东西，在现代真的不算什么。随口起誓更是喝白开水一般稀松平常的事，她方才看出鲜重不怎么喜欢自己，所以才想着好不容易对方脸色和缓，就趁热打铁随口发了个誓，没想到鲜重倒还真有几分相信了。 “我刚才不过是随口说说的，诸天神佛，切勿当真。”慕波低着头在心中莫念了几遍，转念一想，自己对苏绍轩也的确没有什么二心，她跟随在苏绍轩身边是为了探知那位夫子的下落，又不会害他，自己这么做贼心虚做什么！ 一念及此，慕波也镇定了下来，倒是鲜重手中好抱着自己那把弯刀，或许真的对慕波放心下来，他脸上露出了几分焦灼之色。 苏绍轩和辰致在书房里商量了很久都没有出来，山寨中的人不敢进去打扰，几次前来询问自己，他也不敢贸然做主。鲜重虽然大大咧咧，但是也知道苏少选和辰致商量的都是大事，万一下人们闯进去打扰他们，岂不是自己的过失么？ 但是已经到了这个时辰，方才慕波醒来都吃了一大碗粥，苏绍轩和辰致都还在里面，要是腹中饥饿怎么办？ 他是个粗人，在出谋划策上或许并不能出力，但是对苏绍轩一番忠心倒是难能可贵。 慕波却是不知道鲜重在担心什么，她已经吃饱喝足，此刻看见房间里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一个黄澄澄脸盆，里面还装着清水，旁边放置着皂角和梳子，顿时心中一喜。 山野之中风餐露宿，虽然有溪水洗脸，但始终蓬头垢面，此刻也顾不得鲜重还在身边，她已经起身拿起木梳，解开一头长发整理起来。 鲜重还在烦恼此事，然而看着披散头发的慕波，心中却陡然一动，虽然不知道此女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历，不过在客栈里瞧见主公的时候，她似乎是一直随侍在身边的。如果她是主公的婢女，那么进奉食物这种事，不正是婢女的本分么？ 他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等会我会让厨房做些吃的，你就端进书房给主公，知道了么？” 慕波正在梳理头发，倒也并未放在心上，“知道了……”然而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奇怪，“已经这么晚了，他还没吃饭么？” “混账！”鲜重哼了一声，“你怎么能这样称呼主公！” 慕波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些人对这种繁文缛节还真是看重的很。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自己又没骂他，那么生气做什么。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自然不会蠢到和鲜重争辩，只得改口道：“公子还没有吃东西么？” “主公和辰致在书房里已经呆了足足一日，我不敢进去打扰。可是已经这么久没吃东西了……”鲜重实在是个老实人，慕波不过这么一问，他就老老实实全说了出来。 “你怕惊扰了他们？但是心中又实在放心不下对不对？”慕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难道你就不怕我去打扰他们么？” 鲜重摇了摇头，“我猜你是一直伺候着主公的，恐怕为人要机灵些。我们这儿都是些大老粗，笨手笨脚，进去了恐怕还添乱。” 慕波这次倒是真的有几分好奇了，苏绍轩年纪轻轻，到底是凭什么，鲜重竟然对他如此忠心耿耿？如果她知道，这群人对苏绍轩的救命之恩感怀三年，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恐怕还要更加吃惊。 “还……还请姑娘帮忙。”鲜重也客气起来，磕磕绊绊说道。 慕波笑了起来，最终点了点头，“包在我身上好了。” 鲜重自然大喜，连忙吩咐厨房将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慕波不由得咂舌，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不过手中举着托盘，她自己的心情倒也觉得愉悦了几分。 一个人在山洞之中过得久了，都快要忘记自己其实也是个寻常人。而一个人内心这样脆弱，总是希望自己是被需要的。 虽然对周围的一切依旧十分陌生，但鲜重希望自己能够帮忙的时候，慕波之所以答应下来，大概就是感觉到了对方诚恳的心愿吧。 这里似乎像是一个寻常的院落，只是稍微有些太大了，似乎住了很多人，这一路自己至少就转了三四条长廊，然而占地如此之广，但是看上去却十分简陋朴素，并不是侯门贵族那样的深宅大院。 有俊秀而挺拔的竹林拔地而起，隐隐有风飒飒吹过，那样呼啸的声音，让人的心不自觉都平静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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