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终身大事
作者:语落莲花
沿着清冷空旷的街道,马车缓缓朝前行驶着。 柔和的灯光从窗外透进,照在淳于莫脸上,使此时的她看起来,更显柔美。 “莫莫。” “嗯。” “对郑士云,你到底怎么个想法?” “没什么想法。” “那,是不是要大哥回掉他?” “嗯。” “他会很难过,你确定要放弃吗?” “嗯。” “莫莫。”淳于萁不由加重语气,“终身大事,岂能儿戏?” “我有儿戏吗?” “那——你为什么不乐意?他,他不好吗?” “大哥,一个女子喜欢一个男子,并不是因为他好不好。” “那是为什么?” “说不上来,或许我跟他的名字,并没有写在姻缘薄上吧。” “你这鬼丫头。”淳于萁不由伸指,在她的额头上戳了一记。 “大哥。”淳于莫撒着娇,扑进大哥怀里,嘟哝道,“如果莫莫说,喜欢大哥,大哥觉得怎么样?” 淳于萁蓦然怔住,然后伸手捏捏她插俏的鼻梁,疼宠地道:“丫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是你的亲大哥。” “我知道啊。”淳于莫吸了吸鼻子,“亲大哥,亲亲大哥,好大哥……要是那个人,也像大哥这样,该多好……” 淳于萁心头一震:“那个人?哪个人?” “什么哪个人?”淳于莫却趴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淳于萁的手一下下抚摸着她乌黑的发丝,心中忽然涨满无穷无尽的怜惜——不嫁?不乐意嫁吗?也行,小莫儿,呆在哥哥身边,哥哥会好好地照顾你,一生一世。 …… 吟泉殿。 一身黑衣的男子,默然伫立着,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 细碎的脚步声,忽然自后方而来。 “谁?”男子倏地回头,目光直指来人。 “殿下。”灰衣内侍的嗓音有几分沙哑,“太后传见。” “本宫知道了,你且退下。” “是。” 黑衣男子提步退入屏风里,换上件月白的锦袍,才出了吟泉殿,徐步朝甘宁宫而去。 隔宫门尚有一段距离,便听得内里传出阵阵莺声燕语,聊的自然都是些家常事,不过个个都带了几分讨好的媚音。 当男子走进殿中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画面变得格外安静。 “越儿。”斜靠在凤榻上,已经六十开外,却保养得法的妇人微微坐直身体,“且近前来。” “见过皇祖母。” “嗳。”慈穆太后点头应道,脸上俱是慈和的笑,俨然是一位疼爱孙儿的祖母,“还不赶快设座。” 即有宫侍上前,端来一把朱红色的椅子,放下彤墀之下。 “越儿,坐。” “谢皇祖母。”司徒越告了座,方走到椅子前,沉身入座。 慈穆太后上下打量着他,唇边浮起几丝浅笑:“越儿啊,如今你出落得,越来越像你父皇了。” 司徒越沉默不语。 旁边有宫侍奉上参汤,慈穆太后接过,浅浅啜了口,把茶盏重新搁回漆盘里,略摆摆手,两旁的宫侍旋即退下。 “越儿,你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是,祖母。” “先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有了好几个皇子公主,你,有没有想过,立妃纳嫔?” 司徒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孙儿的婚事,但凭皇祖母作主。” “话,可不能这样说。”慈穆太后抬起戴着指套的右手,将腮边的发丝往后拢了拢,“这姬妾嘛,你想要多少,便可以纳多少,但是正妃,还是要合你心意,能辅佐你方成。” “皇祖母的意思是——?” “哀家想过了,近日便在京中广选各家闺秀,悉数召进宫中,待挑个日子,你和哀家都细挑挑。” “是。” 司徒越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告退,却听慈穆太后又道:“倘若哀家身边,有你看得上的人,不妨直禀。” “是。” “嗯。”慈穆太后用右手食指,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退下吧。” 司徒越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方才转身离去。 从进殿、请安、坐谈,直到离去,他始终没有任何出格的表现,所有的情节都像是先行排演好,到此刻不过是按序上演。 “太后……” “这个司徒越……”慈穆太后双眼微微眯起,“哀家怎么觉着,越来越看不明白他了?” “想来,他这些年,受的苦楚足够多,再加上,他的性子从小便是冷冷的,如此表现,倒也不出奇啊。” “吟泉殿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 “果真没有?” “果真没有。” “哀家知道了,你且退下。” “是。” 待心腹女官离去,慈穆太后方才站起身来,在大殿中徐徐跺着步——她入宫多年,深晓各种人心机变之术,知道在这皇宫中,除了权势,没有什么是一定不变的。 她陪伴了一个皇帝,亲自培养了两个皇帝,现在,是第四个皇帝,第四个皇帝了啊……她不是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女人也支撑不到今天。 人生匆匆,不过百年,她佟岚岚这一生,也算是登峰造极,享尽世间诸般富贵,纵然身入黄泉,也再无可留恋,只是,只是这南华国的江山—— 司徒越?司徒越只是一个杂种,出身卑贱,怎可长掌皇权?可叹前两代帝王,皆死于后宫恩怨,断了正统子息,才不得不将这个遗落在外的贱种找回。 他血统不正,自然得找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只是—— 慈穆太后在盘算着自己的盘算。 …… 银钗。 一支带血的银钗。 紧紧地攥着那支钗子,感觉其上的沁冷,丝丝缕缕渗入骨髓之中。 冷,真地很冷。 皇权?帝国?名利?美色? 司徒越冷冷地笑了。 宫中之人所为,世间之人所为,不过就是这样吗? 但他不是,他只是,为了复仇,为了戳尽这世间所有用心险恶之人! 五指猛然收紧,他唇边不由浮起几丝冷残的笑。 “越儿,越儿,要活下去,你一定要记住,好好地活下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活下去,活下去……” 这是母亲最后的遗言,也是她最后的期盼。 母亲。 这世间,大概也只有母亲,曾经用整颗心来爱他,来保护他,即使到了最后,身体在炮烙柱上寸寸分裂,还是保持着她的孤傲。 是的,孤傲。 他的母亲,虽然出身寒贱,却是这世上最孤傲的女人,也是最爱他父皇的女人,尽管那个男人,那个男人…… 记忆里,那个男人似乎只来看过她母亲一次,那夜,母亲把他关在门外,屋中衣料的簌簌声,肌肤摩擦的声音,以及母亲的低泣,男子的温存,一切那么清晰,带着深宫中盛大的,无穷尽的哀怨。 寒风在空中低咽,他心痛得不停抽搐,整个人蜷在角落里,就像一只抛弃荒野的野猫。 可他没有叫喊,没有抱怨,倒希望这一夜永无穷尽,至少他知道,母亲是快乐的,在她漫长一生中,快乐的时光是那样地少,很少很少。 天明时分,他被远处传来的钟声震醒,双眼迷蒙地站起身来,揉着酸胀麻木的四肢,一扭一扭地走回殿里。 母亲正呆呆地坐在铜镜前。 那是司徒越第一次看清母亲的真容,原来她那样地美。 司徒越呆住。 为什么呢? 宫里的女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那起毫没有姿色的庸脂俗粉,总是用尽方式修饰自己的容颜,只为赢得最高掌权者的青睐,从此飞上枝头,成为人人艳羡的凤凰,可是母亲,母亲为什么? “越儿。”母亲的声音响起,带着疲惫,显得苍凉。 “母亲。”司徒越跪了下去,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 “越儿。”母亲站了起来,也走到他面前,跪下,捧起他的下颔,在他的额心印下深深的一吻。 司徒越扑进她怀中,紧紧地抱着她,哽咽得泣不成声。 “我的好儿子。”母亲紧紧地抱着他,“记住,你的生命源于爱,所以,绝不能轻易毁弃。” “母亲?”司徒越抬头,眸中闪过丝讶然,好半晌才轻轻蠕动着嘴唇,道,“您说我的生命,是源于爱?” “是,我的孩子,或许你不相信,但我仍然要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诉你,你的生命是源于爱,源于爱,而不是因为仇恨,因为贪婪,因为报复或者其它,所以,你要珍惜。” “母亲,”司徒越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喊道,“那么那个男人,他珍惜你了吗?这么多年来,你为他困锁深宫,受尽冷眼和嘲讽,可曾得到他的一丝看顾?” “越儿?” 母亲也站了起来,眸光却一点点沉淀下去:“不是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 “你父亲——”尹姬眼里掠过丝莫大的伤悲。 “一个男人,任由自己心爱的女人受人践踏,他还算是男人吗?”司徒越忽然大喊起来。 尹姬笑了。 仿佛是御花园里最美的曼陀罗——多年以前她也以为,只要嫁给这世间最有权势的男子,便足可保一生平安。 结果呢? 韶华已尽,青春已远,寒水香沉,此生……了然。 可是这些事,她不能跟他说,他还太小,还有太多的事不明白。 “越儿。”她只能再次跪下来,握起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劝解道,“不要恨,永远都不要去恨,因为生命,不是用来恨的。” “母亲?”那一刻,司徒越觉得,母亲的双眼就像莲台上供着的观音,隐含着无边的慈悲,可是,他未能尽解其意。 “母亲……” 看着手中的银钗,司徒越眸中泛起点点泪光。 母亲。您要孩儿不恨,您要孩儿忘却,可是孩儿又怎么能不恨?怎么能忘却? 如此善良的您,步步退让,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他们肯放过你了吗?他们——始终贪图着自己不该贪图的东西。 母亲…… 任簪尖深深地刺入掌心,任那样剧烈的痛楚弥漫开来,司徒越还是无法消泯,心中那汹涌的恨意。 深沉的夜色,吞没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