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理所当然我仍然得到了广告女主角的工作,大卫王虽然跋扈,在二哥面前大体上都是乖的。何况他看到我新的造型出来,除了倒抽一口凉气,没其他什么可以挑——不是要苏格兰玛丽女王吗,给你一个活的如何。 工作顺利完成,已经是晚上十点。我在摄影棚门口等车,一边想杰夫这阵子会在哪里,会不会又跑回去上班了。很多年来我没有挂念过谁,这感觉于我,像事隔多年再一次上真冰场,动作要领依稀浮现,身体却早不堪负担。 忽然两声喇叭响在耳边,二哥开一辆霸道吉普停在身边,冲我喊:“没开车?我送你。” 拿了我一幅价值连城的画,偶尔当当司机也是应该的。我老实不客气爬上车,他说:“去哪?” 我想都没想冲口而出:“三生。” 这地方没开两天,想不到二哥也知道,说认识几个圈里人还投了点资,装修花了好大一笔设计费,假假的是名师手笔,又说:“哎,我都好久没出去喝酒了,干脆我们一起去吧。” 人家说好久没出去混了我相信,二哥说出来我真不信,他转脸看看我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真的,这段时间都没什么心思。” 随之沉默下来,转头看看后座,那副无厘头出现的玛丽女王画像静静躺在座椅上。 二哥这晚和我去了三生,之前我还陪他回了一趟家,在本城有名的湖滨别墅区,住户非富则贵,看来他从旗下艺人身上,的确是捞了不少银子。 他要回家的原因,是因为那幅画实在太重要,不锁进保险箱再压上两块青砖,无论如何不能放心。我听了不以为然,招来人大惑不解,说,要不就是我打心眼里知道那幅画是假的,只不过仿造技术超一流,要不就是我脑子进了水,看着金山银山没动静,非要嘿唷嘿唷接工作来白手起家。 听到家字我脑子里有一点短暂的空白,感觉上这一种物事与我没有任何干系。倘若一定要提我能感受得到的部分,仿佛就是本与我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十一点半到三生门口,外面没有见到杰夫,我忍不住四处张望,却很快被二哥拉了进去,他于这种场合,犹如鱼与水,相得益彰,情投意合,刚刚回家那几分钟,还换了黑T牛仔,活脱脱一身行动装。叫了酒,在卡座里乐不可支的四处张望,忽然说:咿,那边有个小妞质素不错,我去去就来。一跃而起,三两下便消失在拥挤喧嚣的人群。 我摇摇头,独自倒了一杯威士忌,慢慢喝,不时望门口看看——刚刚进来时候和芳芳打过招呼,让她叫杰夫来找我。 但他一直没有来,灯红酒绿对于不在其中那个人来说,寂寞而疲倦,空自缭绕,无从追逐。我叹口气,倒了第二杯酒,二哥却又回来了,说,哎,你一个人喝这么快。坐下,和我碰一杯。 我问他:“那个女孩子上手了没有。”他耸耸肩,很简洁的说:“身材还可以,脸不够精致。”仰头就是一杯酒,我好笑:“随便泡一个要求也这么高?” 他好像酒量不大,这么一点酒,红头胀脸的,一下子摸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小照片给我看——我女朋友,美吧。 灯光昏暗闪烁,我凑过去原意不过是一瞥,眼光却立刻被牢牢吸引住。 我做这行,见最多的就是美人,常人所说的漂亮,在我们眼里是完全不够标准的。 但照片上这个女孩子,真的只有美可以形容,其他任何词汇,对于她都会成为亵渎。 黑白照,只是站在一个模糊的旧房屋前,脸容上点妆不见,或化妆的技术,已经接近大象无形,她神情淡然对着镜头凝望,让所有见到照片的人,背上毫毛都为之一凛,徒生悲伤——为什么这不是我,或我一生为何从未有缘与她见过。 我久久望着,终于不得不说:“真是美。” 二哥醉意已微醺,将那照片贴在嘴唇,万般珍重的亲,态度庄严,这倘若是演出来的,他绝不该以经纪人的身份在娱乐圈打滚,直接上第一线,不日就是影帝。 又小心翼翼将照片放回去,揣好钱包,立刻神气就变了—那张照片,或那个人,好像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只要念一念,盖世的英雄,立刻变作积年的痨病,恨不得满地下就滚起来。 对我说:“你说,我要求怎么会不高。” 这个理由我心服口服,大家意见一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瓶威士忌见底,又要一瓶,他也是个异人,一口已经是醉了,一瓶也没见他死,越喝话越多,将许多圈内的八卦讲来我听,他中气足,口才又一等一,一个人能模拟十个人吵架的场面,惟妙惟肖,态度偏生还很慎重,似不关自家事,只把书说的冷淡意味,虽然那么吵闹的环境里,都让我一面听一面笑,酒意上来了,身外浮沉,都不重要——本来也都不重要。 讲到后来,二哥忽然把酒杯一放,凑到我耳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胸口,我知道他对我没坏意,凑过去,只听到他小声说:“我女朋友,是自杀的。” 越来越小声,说:“我出去工作两个月,回来当晚,她自杀了。割腕。” 抓着我的手很紧,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肤里,声音喃喃,在我耳边,激烈的舞曲节奏快得叫人不能喘气,却一丝一毫抵挡不住他游魂一样的言语,一个字一个字扎进我的血管:“她留下字条说,人生不快乐。” 人生不快乐,彼世或安然。 倘若我使你伤了,请多原谅我一次。这一次之后一定是够了。再也没有更多了。 我们都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