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走到门口,发现沸反盈天的,原来是有人闹事,人头簇动,乱子不小,不过又没有真的打起来。 两头的人一波波向前冲去,又像流水一样退下来,我张望了一下,是杰夫挡在人群之间,恪尽职守,正劝架。在推推搡搡骂骂咧咧的人群当中,见招拆招,一人倒像有十人在,推挡得滴水不漏,不晓得怎么做到的,最好笑是一边还在慢条斯理发表讲话,中气十足,闹哄中听得都算清楚,大意是何必呢,何苦呢,诸位青春年华正好,前途万里,不用毁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上。我远远站着听着,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得轻微,他偏偏就听到了,在人群里对我兴高采烈地招手:”嘿,走了?这么早?” 十二点过一点,的确是不晚.我提高嗓子回了一句:“走了,嘿,明天见。” 本在我身边,一直半侧身,挡住我。小小体贴的。听到我说明天见,问:“明天你又来。” 我看他一眼:“你不来?” 他刚才出门时雪狮子向火似的迷醉神情不见了一半,见了天光就消散的意思,我微有悔意,不该停下来和杰夫招呼,果然本说:“我明天有工作须去外地。” 放开我手,站远一些,说:“不如改天再见吧。” 对我看了看。竟然转身便走了。 我站在当地,浑身上下发冷。 不,不为了这男子忽然而来的谨慎,是那姿态提醒我四年前的不堪。 离去,失去。连多一句话都没有。我深深恨。 一个人开始恨的时候,是不是连神色都会格外狰狞。经过我身边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都好奇地看我一眼,那眼光中的询问,可以用来编成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其中有一双眼睛,瞪得特别大,距离我特别近―――事实上几乎就贴在我的脑门上了,虎视眈眈。 杰夫?你改行做眼科医生吗。 他看样子劝完架了,很有成就感地站在那里,我往他身后看了看,咿,躺下好多人呢。“他们死了吗。” 杰夫摇摇头,很沧桑的:“哎,时下的年轻人啊,不听劝告,只好全部打昏。” 看看表:“过半小时就醒了,没有后遗症的。” 他的话真的很多,意犹未尽对我宣讲危机处理之道:“你知道吧,劝架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两边的人都直接打翻在地,免得惊动警察。” 我没好气:“我怎么会知道。” 迈步就走,须臾又停下来,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卡片,写了电话给他:“你记得拍照的事,明天十点前打电话给我。” 他哎哎哎追上来:“早上十点还是晚上十点啊。” 我瞪着他:“你觉得呢。” 表情很委屈的:“可是我早上十点在睡觉,我每天早上六点才能睡啊。” 我看他一眼,再看了一眼旁边人行道上横七竖八躺下的那么多精壮男子,莫非真的是全部被他打昏的?动作真快。我对他摆摆手:“你很强壮,少睡一会没关系的。”上车就走了。 远远还听到他大喊大叫:“可是我每天要睡十二个小时啊……太早了我抗议……” 的确是怪人。 这个怪人很有个性,说要睡十二个小时就睡十二个小时,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六点,才哈欠连天地给我打电话。彼时我正在摄影棚里,对着摄影师和导演大发脾气。 “那个男人长得像个蛤蟆一样,怎么表现流浪的硬汉气质?他最多可以表现烂泥巴扶不上墙的瘪三气质,换一个,不换我不拍了。” 气鼓鼓走出布景棚,身上穿的是牛仔布比基尼和广告要表现的低腰紧身牛仔裤。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么美。美到他们必须顺从我的意志,去调整一切不如我意的地方――大多数时候。 从南美洲回来以后,我没有再用经纪人,工作却比以前更多,层次更高,因此我也更挑剔。事实上就算完全没有工作,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年轻时那种对更多成就,更多肯定,更多刺激的强烈渴望,在一夜间与爱情一起烟消云散,我变得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对人无所求,就无需顾忌。 接到杰夫的电话,我喜出望外,这时候我想其实我生气是因为没睡好,其实我生气亦是因为没有在早上十点前接到他电话。 其实我生气是因为我刻意施于人恩惠而人对此不以为然。 听到他在电话里懒洋洋的声音,说:“还要人拍照不。” 我当然还要人拍照,要一个人,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随便穿条牛仔裤坐在那里,眯起眼睛看着镜头,世人感觉他灵魂在高处,在远处,在风沙与大漠之间随意行走。 杰夫是出人意外的一个大惊喜。 他很快到来,不上班,穿的是黑色贴身的上衣,一条蓝色的裤子。我在不远处看他的身体,线条美得像一个音符。他听导演做说明,站在那里,手放在裤袋里,头微微的歪着,很专心地听。不知道为何我觉得他寂寞。那温柔无所谓的神色由许多寂寞交织成。 “明白了。”他说。“你不就是要我扮一个粗人,板起脸来摆几个姿势吗。” 我想想这形容也贴切,便点头。 “那我们赶紧拍啊,我只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午夜前要回去值班啊。” 拉着他的手我叫他:“那边的工作辞了吧。” 他对我眨眨眼:“那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