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狠心的男子再度出现在左近,是四年之后的事情了。 没有被辜负过的人,大约难以了解什么是刻骨铭心。三百六十五夜夜夜不能睡的记忆就是那把刻啊铭的刀。一刀刀在窗帘上雕出黎明。如是四年。 本城所有心理医生,我都一一光顾,无人可以治愈我――自然。这个世上,谁能治疗失去。何况我求医的本意,不过是一枕小睡。在一张舒服的床上,在一张有人无声陪伴左右的床上。在一张没有往事痕迹的床上。 我庆幸这世上还有这样一清二楚的事,只要你付够钱,就可以得到意料中的东西。 世界美如斯,而我打定主意见如不见。 那一天是某一个夜店新张。我路过,决定进去喝一杯酒。 吧台上已经坐满了人,两侧的女郎和我一样孤形只影,但妆色新鲜,衣裳热辣,频频有电话进来,显然故事都在酝酿。 恰似我四年前,把锁骨与膝盖,都高高亮出来的时候。 一个人要自觉自愿地老去,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喝完第三杯加冰的纯威士忌,我拿起包准备走,忽然一只手搭上我的肩,那声音带笑说:“咪咪,今晚穿那么多。” 看那人,不高,眼睛狭长,看人神色若有若无。剪到不能再短的头发,刺猬一样扎出来,和夜场迷离的光线对抗着。站在那里,整个人好像会随时闪出光来一样。 我淡淡地说:“你认错人了。” 他愕然注视一下,笑起来:“当真认错了,不好意思。” 放在我肩上的手却没有收回,一壁说:“怎么称呼?” 我顿了一顿,慢慢说:“思思。” 他自然而然,在我脸上抚一下,说:“思思,今天穿这么多。” 我眉眼一跳,沉下脸来瞪着他,却遇到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色,怪有趣地望着我。 这男人在女人身上的自信,是一千两千个伏在温柔乡里的功夫磨回来的,就算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也打不出半点惶恐。 我顿时泄了气。挣扎着拿起包走了出去,身后他找到了真正的咪咪,那娇嫩的女声叫起来,嗔怪道:“这么晚才到,我们等你好久。” 迟到会怎么样,无非喝一杯,两杯,三杯。纯的,兑的。混合的。我们来此求一醉,而后想尽办法延宕那结果的到来。 站在夜店门口,我深深深深深呼吸。 松弛下来,手背传来刺痛。我左手的指甲,掐破了右手的皮肤。 血珠一滴一滴。一滴一滴。 从前有人问我,爱的背面是什么。 年轻的我,理所当然说是恨。 不能完璧无暇,那就玉石俱焚。 不能厮守终身,那就天人永隔。 这颗心拿出来无人愿意承受,那就把它踏在泥泞里踩成齑粉。 然后现实给我一个干净利落的案例示范,告诉我爱的背面。 其实是遗忘。 就好象那个曾经口口声声爱我的男人,一分钟前注视着我的眼睛,问小姐怎么称呼。 这样彻底到不能辩解的遗忘。 酒吧门口,惯例停很多出租车。我拉了三次,没有拉开其中一辆的门。司机诧异地说:“小姐,用点力气啊。” 但是为什么身体是这样软弱的东西。会在盛夏的夜里无端端变得冰冷。所有力量随一两滴血,惊心动魄地消逝了。我抱歉地对司机笑,手指还搭在门上。眼睛是花的。 却有个人抓住我的胳膊,打开了那扇沉重的车门,轻轻把我送进去,说:“你还好吗?” 车窗外有个男子关切地注视我。第一眼看到他的长头发,胡乱绑在后面,露出长眉亮眼,笑眯眯的。 身上穿着酒吧保安的制服,簇新。真是一个负责任的好保安。我冲他点点头,司机旋即启动车子,后视镜里那男子伸了一个懒腰。他的眼睛带一点轻微的绿意,像在山林深处看到的一面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