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杰夫说: 后来,我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杰夫。 后来我独自在不同的地方走来走去. 回忆这样一种怪东西,常常让我在正午的太阳里也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自欺欺人是我最剽悍的一种品质。无论孤独还是永生,或孤独的永生,都无法削弱其万一。 有一天,忘了为什么,在做什么,我经过一个十字路口。 其实每天我都经过很多十字路口,因为我不开车,车又撞不死我,所以红灯对我来说,基本上相当于不存在。 但是那一天那一个地方的十字路口很奇怪,如平常一样匆匆忙忙熙熙攘攘来去的人群中,恍惚笼罩着一种死寂气息,仿佛一瞬间所有声音都会消失,一切动作都要停止,一切都要在得偿所愿前抱憾终生。 那是大灾难很快要爆发的表现,因此我停下来,站在人群滞留最密集的公车站前,开始认真地等待。 最近我所等待的,都是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 当然切实地说,我一辈子所等待的事情,其实都和自己没有过太大的关系。 就这样我已经将自己全盘投入,彻底耗费,因此没有机会知道做一个极度利己主义者,会不会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我的预感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即使我哀求它偶尔尝试一次也没有用,它忠于事实,如同我忠于情绪,唯一解决我们两个分歧的办法,是左右手划一场拳,公平竞争,联合裁判。 下午四点半,十字路口上同时同地不同方位,群众演出如下片断: 一队小学生放学队伍穿过十字路口,红灯。 斑马线前三辆公共汽车依次驶入公交车站,减速,准备开门吞吐乘客。 路边一对夫妻打架,老婆的耳光刚刚好扇在老公的招风耳上,皮肤未打先红,实在敏感。 四人学生乐队在不远处一块空旷地方演奏流行小调,博路人扔下纸钞零散, 无数人埋头缩颈走过方寸之地,每个人的颜容都仿佛。 那些被迫规则排列的树木静默无声。我猜它们对于人世如何,毫无兴趣——最多就没有人来浇水嘛,不浇水会下雨嘛。 倘若做得到,我也愿意和树分享态度——可惜我不够他们强悍。 意外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如果你看过雷电在天宇最高处闪耀,或火山爆发时岩石冲撞亮出的火光,你才知道那是多么快,猛烈,不可挽回的事。 就像常人眼里那一辆突然失控,悍然冲向人群的庞大公车一样。 我听到尖叫,心跳,猛地停止工作的大脑。 最微弱的声音都在我耳中交织,纷乱复杂狂热嘈杂,像来自全体成员一起发了疯的柏林爱乐乐团。 那瞬间公车经过我的身体,不是身前,不是身侧,就是我的身体。 现场那么混乱,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没有人注意到我可以被穿越而不改变形容。 钢铁做成的东西,远远不及我坚硬,因此那冲击的力量立刻被抵消,放缓,柔和成一股不足以大破坏的去势,以其固然应有的姿态,与人群接触。 很多人将被撞击,受到轻微的伤害,但绝不足以致命,今天的闹市街头有一个事故,伴随着一点不多不少的幸运,在漫长的生活中我终于了解,彻底的神迹并非人类所追求的对象,适度的巧合,更迎合苟且者现实的需要。 看看我变成一个多么有头脑的人,而那些我爱的,必会嘲笑这件事。 公车还未完全杠上我的同时,那队穿越十字路口的小学生中,忽然冲出一个男孩子,笔直地,对着失控的车头,跑过去。 那姿态真是急切,像一片叶子奔向春天,或阳光奔向积雪。 是一个样子好看的男孩子,瘦瘦的,校服有点大了,可是很干净,和所有他的同学一样背着书包,一秒钟以前,还在说话,脸上有微弱的笑容。 然后他突然就奔向不期而遇的死亡,坚定,决绝,毫无犹豫之色。 如同寻求已久,终于得偿所愿。 但他明明只是一个孩子。与死亡之间,至少还隔着他的父母。 我没有办法完全拦住他,一是时间太凑巧,最重要的是,他的姿态把我镇住了。 倘若他要支配自己的生命,即使万能者也不应当阻拦。 因此我只来得及找到他的灵魂,从失去生气的躯体中飘逸而出,浮在众生之上,好奇地看着下面的混乱。 每个人的灵魂和他的肉身,是一模一样的。 不存在灵魂纯洁而身体污秽的对比,也没有身体卑微而灵魂高贵的反差。 那些虽然但是的神话我们说了又说,只是为了掩饰我们的软弱,改变不了现实,我们以改变虚幻来安慰。 在空中,我问那小小安静的灵魂:“你刚才是跑错了方向吗?” 迷蒙看着我的,是一对细长俊美的眼睛,瞳仁中间有许多无助。 细细声说。 我不愿再活着,没有人爱我。 儿子。 倘若你在遥远的异界能够听到我由衷叹息的声音,请毫不留情地谴责我过分的软弱。 把那个单薄的灵魂握在手里,我从公车下抱出那一具已经冰冷的孩子身体。 光天化日下这举动不胜鲁莽,但处处顾忌也不是我的风格。 在回避开人群的所在我细细修复那些伤损处,然后将身体与灵魂再度安置,不算特别贴合,但勉强可以相互维持。 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 神给人生命,我给人电池。 制造一段一段,无法长久的生命。 或者说,生命的假象。 是由咒语,魔法修复术,不知所谓的能量所造就的东西。 我对于我自己到底有些什么能力,早就不大说的清楚。 那孩子醒来后很依恋我,请我和他一起回家吃晚饭。 他记得自己撞车,记得我救回他。至于细节便恍恍惚惚的。 我不忍心拒绝,让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一起走回去。 那只小小的手起初冰冷,但慢慢就泛出暖意。 唯恐失去一样抓住我的两根手指,其他部分蜷缩在我掌心里,泛出汗水,也不放松。 我自己的孩子,走路从来没有牵过我的手。 他极强壮,敏捷灵巧,懒洋洋的姿态下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字典里没有类似跟从或依赖的字眼。 自由得像高天上的雄鹰。 他亦深知 我将他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为之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而不可惜。 不需要通过任何外在的姿态来证明。 但他最后离开我,没有余地挽回。 正如眼前的孩子,倘若刚才我不在他面前,会不会也有人同觉痛楚,与我当初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