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天杰夫和丁丁一起离开,又一起回到家,在傍晚。丁丁眼睛明亮,紧紧靠着杰夫行走,贪恋的拉着他的手。 那种信任的姿态,我从来未曾见过。 他从来没有展示给我。 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吃了晚餐,杰夫守着他做作业,讲解起算数题来深入浅出,居然很有一套,不知经验从何而来,之后大家坐在沙发上看肥皂剧,丁丁紧紧依偎着杰夫,一开始很多话说,看样子在学校有热闹的一天,终于疲倦到要去睡觉。 杰夫牵他入房,在床前低声地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丁丁快活的笑声清晰可闻。 这一切对他来说,简直像已经做过一千遍,过了一辈子那么自然。 而我在客厅里,将所有灯开起,木然无所反应。 作为一个依赖常识而生存的女人,我相信生之困苦,也相信死之容易,唯独不相信在生死之间,有一个开关电灯那么容易的轮回。 我的脑子已经快要炸掉,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聊以依靠的解释。 或者杰夫可以解释。 当然只有他可以解释。 但他拒绝。 从丁丁房间走出来,他在我旁边坐下,说:“他是你的儿子。” 我勉强笑了一下:“不需要你提醒。” 他英俊的脸上为什么常常有一种悲伤的神情,隐隐约约的浮现。 静静地说:“你应爱他,不应怕他。” 我无言以对,但他逼迫我亦解放我,轻轻拍我的背,说:“但你只是凡人。” 那只手温暖而有力,我筋疲力尽依靠下去,在他的肩膀上,眼泪纵横流过脸颊,淌入嘴角,苦咸。 暴烈而突兀的生死到底通过什么方式重叠,由不得我了解。倘如说凡事皆有正负两面,那我唯一的安慰,竟然是杰夫从此在我家里住下,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种古怪的日常模式——丁丁每天早上必然死去,之后杰夫使之复活,生命在他这里实行供给制,每次所得,只够一日所需。 习惯多么伟大。 无论什么都可以克服。 最初的适应期过去之后,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杰夫在我们的生命里都是值得歌颂的一件事。明明是泡影一样的出现,存在,和无从了解,却显示出可以依靠的非凡特质。 反而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在相貌上或许还有和杰夫分庭抗礼的余地,实质却更接近桃色美梦,偶尔出现,给人慰籍,更多的时候却毫无存在感。 丁丁出生的时候,身为父亲的他,在医院产房前站了不到十分钟,听到第一声啼哭之后就掉头而去,继续自己夜夜笙歌的生活,对于儿子一直不懂得什么是父亲的现实,他不过抱以冷笑讥讽,归结为母亲为人的失败。 婚姻失败,他留下相当可观的一笔钱,作为不堪过去的买断金,自此绝迹于我们的生活,我完全没有动力教育丁丁关于父亲的常识。 直接造成的结果是,在丁丁的字典里,爸爸这个词条不存在。 那些渲染正常生活的电视和书,对于他来说,都是使人困惑的产物。 直到杰夫出现,足本演绎一个可以拿到一百分的父亲。 早上在带领丁丁回到人间之后,他继续送孩子去学校,这两段路程对他来说,感觉一样自然。 他也做饭,样式简单,但还算可口的饭菜,精心热在炉灶上,晚上让孩子吃宵夜,顺便做好便当,丁丁终于加入带饭的群体。 平日他算是班级里最孤独的孩子,因为与伙伴们都找不到共同话题。 带着空便当盒回来他满脸放光,说素来骄傲的女孩子与他讲话,赞他带去的馅饼好吃。 学校提倡每个孩子都学习一种运动,杰夫就带丁丁就去打网球,在网球场上遇到一群丁丁班上的孩子,顺便就邀来家里做客,我那天下班,看到草坪被踩到稀烂,丁丁和大群孩子扭打成一团,烟尘滚滚从屋里到屋外,各自打出一头包,游泳池里一百年没有用过了,居然被刷得干干净净,放满的居然还是热水,漂浮着数量惊人的充气玩具,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走的时候说钟丁丁你老爹太好了,可是你妈妈看起来很不客气。 我在一边啼笑皆非。 有一天丁丁说:“天气真好,我们可以去游泳吗。” 这是冬天,穿两件厚毛衣,以及密不透风外套的冬天,本城所有的恒温游泳池,仍然足够冷到让人重感冒。 事实上,即使是夏天,丁丁也从来没有去过学校之外的地方游泳,我怕水,推之于他,有生以来对海滩都毫无概念。 我原谅自己的苦衷,但并非完全不觉歉疚。 而后杰夫说:“为什么不呢,星期六我们去好吗?” 星期六的早上,经过必要的复活程序,他们拿上一个大包就出去了,我查看过,里面有点心饮料,游泳裤,大毛巾,防晒油,还有一把迷你的沙滩椅和遮阳伞。 我在家里做清洁,最后一个没有整理的地方是丁丁的房间,我来来去去逡巡,始终鼓不起勇气踏进去。 他出生时就买下的可抽拉木床,男孩子房间惯常的蓝色墙壁,一体的书桌和衣柜转角都是圆的,免得小孩子撞到。 闭上眼就在脑海里,一分一寸都是我亲手安置的。 但带上阴冷气味,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我在门廊上久久坐着,身后有一栋空虚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个黑暗的房间。 傍晚他们回来,我远远已经看到丁丁身上通红,似乎真的是晒出来的,仔细观察,竟然只有游泳裤遮住的屁股是原来的肤色,他兴高采烈地冲进来,主动拥抱我,说:“妈妈,夏威夷真是太漂亮了。” 他生前死后,这动作都很难得。但他的手接触到我,便引出一个冷战,尽管那两只小手其实灼热。 丁丁很敏感,立刻缩身后退,而杰夫站在不远处,对我投来微微责备的神色,我难免觉得那是一种苛刻,但仍然感到后悔,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应他的拥抱,温柔地问:“夏威夷在哪里?” 他们两个男人都觉得我问的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咯咯笑出来,说:“夏威夷就在夏威夷咯。” 我很少出去,本市新开了一个名叫夏威夷的模拟海水浴场吗?还是干脆你们去照的紫外线灯?我听说对小孩子来说很不好,容易引发皮肤方面的问题。杰夫,你有考虑过吗? 杰夫对我的反射性罗嗦报以置若罔闻,抱了抱我的肩膀,说:“晚上吃什么。”我一下语塞,良久说:“土豆烧肉。” 他表示赞赏,进了房间,留下我站在那里,默然回味他身上传来的明快味道,像太阳晒过的荞麦枕头。 晚上我在床头发现一张明信片,有丁丁孩子气的字迹:妈妈,这里太阳很大 真的是来自遥远彼岸,另一个国度的明信片。我不认为本市任何地方有售卖。 边角有打湿过的痕迹,闻上去有淡淡海水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