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天早上我如常为丁丁准备早餐,但他食欲非常不振,在我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不情愿的将牛奶一口口喝下去,然后背上书包,在我锁门的时候,丁丁忽然在门廊上呕吐起来。 翻江倒海的呕吐,一开始吐出白色的牛奶,之后是粘稠的黄色液体,突然间,刺眼的鲜血奔流而出,大口大口倾泄到地上。 我惊得腿都软了,急忙奔过去,将他抱起来,紧紧搂着,语无伦次的问“宝宝,宝宝,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不答,软软的在我怀里,瘫下去,身体像一个拔了塞子的浴缸,热力流逝,迅捷无伦,我搬过他的脸蛋,只看一眼就明白:“他死了,他死了。” 我一下倒地,丁丁趴在我身上,一点气息也没有。 满天都灰暗,像到了世界末日。 然后有人在我面前蹲下来,一只手抱起了丁丁,另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轻轻的说:“醒一醒,醒一醒。” 从天而降的这个人,是杰夫。 他将我们母子带回了房间,为我倒了一杯热水,在我喝水的时候一直抱着丁丁,坐在我的对面。 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安定力。 我镇定下来,放下杯子,想接过丁丁:“来,我得带他上医院。” 仿佛是想说服自己,我喋喋不休:“他刚刚喝的牛奶一定太热了,滚烫,一定将胃粘膜弄坏了,说不定有点小出血呢,我要带他去见一下医生。” 潦倒的杰夫,沉静的看着我,没有把丁丁交过来的意思。 我的手僵在半空,像等待拥抱,又像等待失落。 他轻轻的叫我的名字,不知道如何得知的,我的名字:“美丽。” 声音里有悲哀。 他说,丁丁已经死了。 丁丁已经死了。 在那疯狂的车轮底下,在那个平凡无奇的下午。 可是他明明回了家,明明还留你吃饭。 明明,明明…… 杰夫将丁丁小心翼翼的放在他膝盖上,平平的放着,无论我多么不愿意接受,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迹象。那种死亡的冰冷笼罩四周,一点质疑的余地都没有。 我张开口,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嘎嘎嘎嘎,一百个我在胸膛里挣扎,疯狂地说不不不。 而软弱的肉体,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 倘若放弃面对,就可以让问题消失。 何必要清醒。永远别清醒。 但人不能随心所愿,在在都如是。 我仍然醒过来,窗外天色已黑。 杰夫在我对面坐着,看着我。 而丁丁也在他身边坐着,看着我。 发现我醒来,露出童真笑容,说:“妈妈,你好点了吗?”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 噩梦,一切都是噩梦。 翻身坐起来,我开口就责备丁丁:“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随便开门让陌生人进来。” 他对我做了个鬼脸,跳起来走开了。 而杰夫仍然看着我,神情并无变化,平静里带着悲悯。 我赶紧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对他下了逐客令:“杰夫先生,下次来做客前,请您先问过我一声好吗?小孩子不懂事……” 他垂下头,叹了一口气。 “尹小姐,你要面对现实。” 我愣了一下,随即大怒,霍然站起来:“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我要报警了。” 他静静站起来,竟然还微笑,虽然那微笑似乎是悲伤的:“好吧,我明天早上会再来。” 他说走,真的就走了,我跟出去,丁丁无声无息的在客厅里坐着,眼神有点呆呆的,手里握着他平常玩的玩具,杰夫在他面前停下,手指抚过孩子的额头,温柔的说:“早点睡好吗。” 这时候卧室里电话响起。 是丁丁的老师打来,问为什么一整天没有去上课,没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如被五雷轰顶。 早上发生的一幕幕清清楚楚在面前重演,直到我听到最可怕消息,晕倒在地上那一刻。 手执话筒我颤抖着回过头去,杰夫已经离去,丁丁小小的身子站在门口,他的脸孔泛出青色,看上去异常冷,对我说:“妈妈,我要早点睡了。” 不需要我像往常那样去哄劝甚至压迫,他自己去了卧室,脱了衣服,安静的倒了下去,我浑身上下不停发抖,跟过去看,他小小的房间透着空旷的死寂。 他对我说晚安,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声音陌生而阴森。 没有答应,就飞快的关上门,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一夜没有合眼,在网上反复看那张记录丁丁被撞瞬间的照片,越看,心里越冷,沉沉的坠落下去。 更可怕的一件事,或者没有被我正视过,计算现在,也难以正视起来,那就是: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丁丁。 想到正在隔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其实已经死去的孩子。冰冷的尸体和可怖的幽灵。 恐惧比悲痛强烈直接得多。 人,如何去控制人所有的本能。 杰夫没有食言,清早就出现,不知从何而来,他对我在门廊上带着满眼血丝的等待毫不意外,没有交谈,径直走进了门里。 我跟着他,走过客厅,走过走廊,走到丁丁的卧室,那里空无一人,然后他转进隔壁的洗手间。 丁丁正在那里,上半身趴在特别为他订制的儿童洗手盆中间,头靠着水龙头,双手放在洗手盆的两边,手指垂下,软弱无力。 满洗手盆都是鲜红的血。 我退后一步。 眼皮底下,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死再死。 在疯狂的境界里,想必也达到了鲜有匹敌的程度。 悲痛像飓风一样。 不过飓风骤来骤去,并不是最难对付的,人们最担心的,是飓风之后的长久灾难。杀死更多生灵,更彻底。 难以置信,以及由此带来的恐怖感。 我缩回身体,躲在墙壁后面,上帝末日审判来临会有无数责难涌现我,但都无法抵挡我这一刻想要逃出屋子,永远不再回来的冲动。 杰夫越过我,走去抱起了丁丁,抱在怀里。那颗小小精致,但是已经丧失生命的头软软垂下来,脸孔颜色平和,神情遗憾。 一首温柔的儿歌轻轻响起,出自杰夫的唇边,他此刻扮演无可比拟的慈爱父亲,似试图为心爱的儿子带来甜蜜梦境。 丁丁快七岁,两千个存在于世上的日子,我不记得他有过这样美好的待遇。 母亲永远急躁不耐,而父亲缺席。 眼泪簌簌落下,我目送他们进了卧室,关门前杰夫转身说:“在这里等我。” 等待对失败者来说,是最容易的事。 没有等很久,十分钟三十七秒。 十分钟三十七秒之后,他走出来,丁丁走出来,双双带着愉悦的笑容,在我眼里十分诡异,丁丁对我挥手,说:“妈妈,我该上学了。” 嗓子眼里卡着一把一把生锈的针,我嗫嚅回应:“好的,好的。” 杰夫拍拍丁丁的头:“来吧,小伙子,我送你。”